我也无心同她们纠缠,就此故作怏怏不快地离去。耳听得身后曹蒹葭不依不饶的哭闹声:“凭什么她就要压我一头,她不过是老爷玩剩下的残花败柳罢了。”
冰绡气恼的转身,被我一把握住她的腕子,对她徐徐摇头强拉走了她。杀鸡焉用宰牛刀,她岂能明白,除掉一只飞蛾自不必脏了我的手,横竖有人会灭掉她,更何况,这还是只扑火自寻死路的飞蛾。不过迟早会化为灰烬。
“哎呀小姐,就这么纵了她吗?未免她也太不知好歹了。”冰绡不依不饶道,我只是淡笑不语。
回到水心斋时,我周身乏力,只觉得腹中饥饿,便吩咐冰绡去厨下弄来些芙蓉糕、马蹄饼,并了些黍米蛋花羹服了,才觉得心略略安了,我便在窗外一阵鸟鸣清幽声中卧在榻上小睡。
冰绡前来劝我说:“小姐,还是起来散步走走罢了。才吃了就睡,怕是会积食落下病就不好了。”
可我只觉得周身乏力,人也是恹恹的,哼哼哈哈地同她应了几声,就倒下睡了去。
这一觉大梦周公,不知不觉醒来已是四下漆黑。外面一阵嘈杂声将我惊醒,隐隐的还觉夜风透窗袭来的凉意拂面。我双眼困倦,立了耳听了丫鬟们似乎在议论什么“九姨太”,我便更是仔细的听,却又听不大清楚。
我扶了榻起身,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正要喊冰绡倒茶来润口,忽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慌失措的男人的声音问:“八奶奶可曾睡下了?”
有人来?我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只是天黑后,内宅里绝少有小厮家丁随意走动的。我未免心下生疑,却听这声音似是致深身边的小厮来旺。
冰绡应一句说:“嘘,小声,我家小姐熟睡未醒呢。”
来旺焦急道:“不好了,好歹的求八奶奶去救命呢!”
“救命?救什么命?没头没脑的话,你倒是好好说来!”冰绡排揎道。
一阵隐隐的直觉,我觉得此事同曹蒹葭相关。我对窗外问:“冰绡,是谁来了?”
“小姐,是老爷身边的来旺。”冰绡的话才落,来旺已经顾不得许多,大喊着:“八奶奶,八奶奶大慈大悲救命呀!”来旺奔进来,借着昏暗的一盏油灯光下看到我,失魂落魄般噗通跪下叩头道,“老爷吩咐小的来搬兵,八奶奶好歹去求个情,大太太动怒,对九姨太大动家法,快把九姨太活活打死了!”
我才醒,却也是被他一惊,定定神问:“这话是如何说的?大太太平白的为什么要责打九姨太?”
来旺揩一把头上的汗简要地说:“才九姨太更衣伺候爷入寝,谁想大太太忽然杀来兴师问罪。她就跪在老爷的书房外,高高捧了祖宗家训,一直背个不停。还说这九姨奶奶本是要许配给九爷的,如今府里出了这丑事,亡羊补牢纳才让老爷勉强纳妾九姨太,这已是愧对了祖宗。还有些话小的也记不清了,总是数落了老爷的诸多不是。老爷扫了兴,就打发了九姨太出去。或是九姨太从帐中被赶出赌气,推门出来就指着大太太口不择言的大骂起来……”
“怎么,九姨太敢骂大太太?”我故作吃惊地问,但我心知肚明,无知者无谓,曹蒹葭恃宠而骄,却是个只有一张美丽讨巧的脸儿,头脑简单的。她竟然没有看出大太太的深藏不露,还敢老虎嘴上拔胡须,简直是自寻死路了。我料定她不过是五姨太手中的一枚棋子,却不想她竟然如此轻易的就要出局。
我揉了手寻思片刻,吩咐冰绡为我拿上披风,一路走一路说随了来旺向求缺斋去,我心里还暗中奇怪,这曹蒹葭可真是傻得无以伦比了。
来旺摇头叹气道:“以卵击石呀。大太太立时大怒,吩咐人将九姨太绑在树上,扒光了衣服,请来家法狠狠抽打。直打得九姨太哭爹喊娘呀。八奶奶您听……”
怕我不信,他立住足,我屏息静听,果然夜风送来一阵阵凄厉的哭喊声。
来旺边走边道:“大太太还训斥说,九姨太不守妇道,在家做女儿时就放浪恶名在外。如今进了周府,可不能再没规矩。”
“老爷为何不出来劝阻?反舍近求远的来寻咱们奶奶?”尺素忍不住问,冰绡也随声附和地问。
来旺说:“大太太数落老爷那么多不是,老爷岂有脸出来面对呀?再说,九姨太冒犯大太太罪名确凿,老爷心疼也无法拦阻呀。总不能枉法。”
我深吸了一口气问:“五姨太可是去了?”五姨太慧巧,这边的戏唱得如此热闹,她该如何登场呢?我心里寻思着。
来旺道:“五姨太头疼病犯了,一早的睡下了,不让人打扰。”
我不觉暗笑,她自然不会再出面了,怕是她也在无奈她寻来的这枚棋子傻得令人伤心。若是慧巧亲自去了,除去了自取其辱,怕也赢不回什么。或是大太太看到她会更是恼火,打得更凶。而我,不过是去看热闹,便是我去了,怕也于事无补。曹蒹葭,她真是咎由自取。
倒是冰绡在我身后低声抱怨着:“小姐,姑爷如此,可妄为男儿了。他怎么就这么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呀?好歹是他的女人。”冰绡嘀咕着,满是抱怨,她恨曹蒹葭,却对致深一直颇是崇仰。如今区区一桩小事,我看她落寞的神色反觉得好笑。
“你姑爷心里自有盘算。”我轻笑道。
月光将我们的身影拖得颀长在地上,灯笼光影摇曳,夜色中那传来的凄厉哭号声都多了几分凄冷。
我心知肚明,周怀铭任由大太太惩治九姨太曹蒹葭,不是他不敢出头,是他根本不想出头,或是他也不想亲手拍飞蛾脏了自己的手,乐得让大太太去惩治这蠢妇,给她教训。我都轻易地看出曹蒹葭是五姨太安插入府迷惑致深的,他周怀铭何等聪明,还会被曹蒹葭迷得神魂颠倒?我心里暗笑,真是高手对局呀,曹蒹葭俨然是一步臭子。迷雾散尽,奇峰凸显。
我疾步赶去求缺斋时,眼前的情景惊得我愕然在廊下不敢妄动。月色下庭院中那株樟树下,曹蒹葭被绑在树上,赤裸着后背,那西洋裙被撕扯得凌乱不堪,两名悍妇挥舞着蘸水的麻绳狠狠地抽打她,已是一道道深深的檩子。苍白的月色洒在她身上,显得肌肤惨白,纵横的鞭痕遍体,她哭得声嘶力竭。
大太太立在廊子下,面色清冷,面无表情地望着挥舞麻绳行刑的婆子们,听着曹蒹葭杀猪般的哭喊声。
我都不想她哭得如此的难听如此的难堪。
我来到大太太身边,恭敬地轻服一礼道:“纵九妹妹年少无知不懂礼数需要教训,只是大姐姐也要保重身子才是。急怒伤身呀。”
大太太这才略略平息了些火气,打量我问:“你如何来了?”
我自然不敢说是致深派了来旺搬兵。我只淡淡一笑道:“九妹妹的哭声,阖府都听得清楚,漪澜便来看看。”
“是不是我待姐妹太过歹毒了?”她悠悠地问,面露痛楚,挤出一抹哀怜神色。
我谨慎小心答道:“家法如军令,不得触犯。若有犯者,一视同仁。若她不是明知故犯触及家法,大姐姐也不必如此。大姐姐为周府女主,替老爷掌管府里内务,自然步步艰难,一个疏忽都不能有的。姐姐今日之举,更是为老爷分忧免后患呢。”
她听罢露出笑意,慨叹一声道:“到底还是你是个明白人,怕也只你懂我对老爷这份苦心了。”
大太太厌恶地瞟一眼绑在树上鬼哭狼嚎的曹蒹葭,吩咐一声:“放下她吧,让她回去闭门思过。”
曹蒹葭被松绑,左右两名嬷嬷架起她来到大太太跟前谢罪。
只是狼狈不堪她已不顾了羞耻,赤裸了身子周身颤抖着满头是汗泪,可怜巴巴地抽搐了唇要开口,却哇的一声大哭失声。
乳娘慌得催促:“谢罪呀,快谢罪呀。”生怕她再吃眼前亏。
大太太摆手道:“看她这副狐媚子样就令人恶心,拖下去!”
我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众人渐渐散去,看着二姨太扶着大太太离去时,含笑地深深望了我一眼。
众人走远,只剩几名小厮在拾掇树下的一片狼藉,拾起曹蒹葭的西洋护胸对了月亮光照了问:“这是什么?”
我羞得一阵脸红,却不便插话,转身要吩咐冰绡离去时,忽然耳边传来一幽沉的声音:“这下子你可是得意了?”
我惊得一转身,却惊愕地发现竟然是致深立在我身后,他玩味地目光打量我,微扬下颌有着几分倨傲,似是察觉这一切不过出自我的妙手遮天。
他何时立在这里的?我不由心下一惊,微垂了头,屈膝道了声:“老爷万福。”一颗心却是忐忑不安。
静夜里,我二人对立,许久再没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