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望着她,不知如何作答。她却揉弄着水红色的帕子说:“爷说,他爱我,就喜欢我的矫情、任性、无礼。我越是胡搅蛮缠,他越是喜欢的。”
“他说过的,他说他喜欢的!”她丢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笑得花枝乱颤一般。
忽然,她冷下面颊担忧地问:“不,爷嫌弃我,他嫌弃我。我脏了,我身子脏了,他会嫌弃的。”她忽然急躁起来,慌忙对了镜子左右照着,渐渐安静下来叹口气说:“幸好,衫子是干净的。”
她黯然低眸,“我的身子,是留给爷的。如今,却脏了……”
我含泪立在她身边,不知如何劝慰。
三姨太娘家的兄长闻讯赶来,五姨太慧巧吩咐我去前堂代为抚慰。也是我执意要见三姨太的娘家亲人,毕竟我欠她一命,我要替她尽那些未了的心愿。
我却担心宝儿,怕是她娘亲的噩耗,如今难以隐瞒。
我嘱咐丫鬟们伺候好六姨太,自己去前厅去料理三姨太的后事。
梳妆台前的六姨太忽然一把拉住我的手,也不说话,扬起骄傲的下颌,水汪汪的眸子痴痴地望着我。她伸手从金光闪烁的木匣中拿出一个朱红色锦缎盒子塞在我手中,凄然道:“世间情词无数,却唯有一句最是伤怀。你可知是哪句吗?”
我摇头,她却笑了,那笑容中满是凄凉。她沉沉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一惊,手中锦盒险些落地。这句诗从她口中说出,竟似宿命的判词一般。我将那锦盒打开一看,竟是一颗鹅卵大小的明珠,上面淡淡氤氲一层柔光。若我没有识错,那是“玥”!仅此一枚,便是价值连城。
她握住我的手,衔着一痕淡淡的笑意轻轻摇头叹气道:“你将我这话,转告老爷!”
我好言安慰说:“爷怕荡平匪患就会回府。六姐姐打扮得艳压群芳的,爷见了一定高兴。不如还是姐姐亲自交还老爷吧。”
前堂,满是白绫素幡,请来做法事的和尚道士诵经做法,缭绕的青烟满院,传来隐隐的悲声。
哭天抢地的一阵悲声中,传来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娘,我要娘,我娘没有死,娘!你在哪里呀!娘,你来见见宝儿啊!”
我的心紧揪,眼泪奔泻而下,可怜的宝儿。我疾步寻声而去,宝儿被一身臃肿棉布袍腰系麻绳的花家舅爷紧紧抱在怀里,贴着他哭得膻红的小脸落泪宽慰:“宝儿乖,宝儿乖,舅舅回常来看你的。你娘,不过是,出远门了。”
一阵悲声更盛,呜咽声如波涛暗涌。
五姨太慧巧双眼噙泪的抽噎着,用帕子为宝儿拭泪哽咽道:“宝儿,不哭。再哭,可让你舅父舅母肝肠寸断了,就是你娘若听到,也不得安心。宝儿,娘不在了,日后五娘就是宝儿的亲娘,宝儿乖。”
又是一阵悲哭声,花家舅爷舅奶奶噗通跪地哭道:“舍妹就留下这一脉骨血,虽是周家的根苗,还求五奶奶日后照应宝儿,我们夫妇替九泉下的妹子叩头了。”
远处传来梵音,为冤屈的亡灵超度。有没有哪一处悲悯的所在,可以摆脱这流离的宿命,可以收留无尽的苦悲。让世间所有伤痛都归于无形,梵音一曲,扬幡招魂。
身子冰冷如冰凌,我扶着廊柱并未近前。
心死,怕就如冻做这冰柱一般吧?
听着金家舅爷舅奶奶的哭诉,我面颊的泪被北风吹干,撕裂般的疼痛。我想起三姨太,她本是贫贱人家的女儿,得过致深的青睐,也曾有过柔情蜜意的无尽缱绻,更为他生下了宝儿,可本该开在乡野之中的花却开花结果在深宅富贵家,终不长久。
转念一想,便是六姨太富贵人家的千金,沦为小妾,繁华过后成一梦,又如何能守住昔日的风华柔情呢?
六姨太,那回眸时凄然的笑脸,明媚如春花含了未晞的晨露,绽放在廊下,待着主人推窗时的赏识。那杏红衫子,双丫髻,娇俏的模样,呈现眼前。我心头兀的一惊,忽觉几分不祥,忙转身向幽兰馆而去。
冰绡诧异地紧随了问我:“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是看不得这悲戚的场面?”
“冰绡,幽兰馆,咱们速速回去,”我疾步奔回幽兰馆,一片幽清。
喊了几声,不见丫鬟,只院外扫雪的聋婆子嘟哝着:“三姨太今日发丧,丫鬟们都被喊去前院张罗去了。”拖着扫把走远了。
我微皱眉头,也不知六姨太去了哪里,寻遍屋内不见她。想起她今日清晨盛装打扮,我不祥的预感更是强烈。玉珑,她跑去了哪里?我吩咐冰绡分头去找。
附近更无旁处可去,六姐姐她能走去哪里?隔壁是露华浓温汤院,却蒸腾起袅袅的水气,泛着梅花淡淡幽香。好奇怪,是谁在香汤沐浴不成?
我心下一动,不觉释怀,是了,一定是她听了我的劝告,索性去了温汤中沐浴洗去污浊。
想是玉坠儿那丫鬟也随去伺候她,难怪屋里无人。
我打发冰绡去前面请郎中来,顺便去取些消肿化瘀的药材,以便给六姨太玉珑泡浴。我便自己顶着阴阴的凉风向露华浓温汤奔去,脚下雪厚,青石板路滑,几次险些跌倒。
来到露华浓庭院便径直向温汤池去,喊着:“六姐姐,澜儿来了,玉坠儿,在吗?”
轻悄悄无声,只有水声滴落叮咚清幽。
那冰雕玉砌的庭院中,袅袅水气升腾缭绕如烟岚一般,只是,那温汤池水的颜色如何是玫瑰色的一片殷红,仿佛零落的最凄艳一抹胭脂痕。这是撒下了一池红梅花瓣染成的颜色么?
不过瞬间,我周身血液凝固,惊愕的目光望着那红色水面,不觉一声凄厉地惨叫。
“啊!”我惊叫一声就要掉头逃窜,只是我奔出几部强咬了牙,颤抖了身子回头。
大雪纷飞中,我咬紧瑟瑟牙关,含泪向池边而去。那池子中,分明有一人。
是她,六姐姐玉珑。池边露出一张惨白而冰凉的面颊,乌发铺陈在脑后,宛若流云瀑布。她面颊覆上了一层积雪,冰凌挂在浓密的长睫上,仿佛沉沉安眠。一双眼冰凉呆滞地直视前方,眸光中有无限不舍与绝然。那眸光我只望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