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船舫,黑沉沉的天幕下漫天匝地的大雨袭来,凉风带雨直扑颜面,掠乱了鬓发,更卷起雨湿的绫裙沉沉地飘摆,兜在肌肤上凉凉的寒意透骨。我举头看时,半明半透的玫瑰紫色油纸伞隔着天,隔着雨,直泻的水注从伞边落下,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清脆。眼前一片白濛濛,模糊了景物,唯有潮冷的空气带了泥土草腥凉入肺腑,令人迷蒙中带了一丝清醒。
我一手轻护着小腹,怕那潜藏的生命受寒,一手提了冰凉垂水的细褶裙,碎步行在雨水积洼的碎石小径,灯笼光影下雨水满溢的竹林小径光怪陆离的碎影,被我散碎的步伐踏破。举头更见花树黑黢黢的一片,那小径尽头黑洞洞的树影,颇有些张牙舞爪。
行至水心斋,我才微微送口气,提提黏在身上的湿裙,左右看丫鬟们一个个停了步兀自在廊檐下拧着石榴裙下摆潲的雨水,唧唧喳喳地抱怨着老天爷阴晴不定。
“小姐,快回房更衣吧。”冰绡在一旁敦促。
我随了她转进卧房去更衣,不想才迈进门一只脚,便愕然在那里,房内有人!
“澜妹妹回来了?”轻柔的声音,安安静静的,兰花丛中徐徐起身的竟是四姨太晴柔,她身披玄色斗篷,半蹲半跪在兰花丛中。那身影单薄,偏是屋内光线暗淡,一阵风寒袭来,幽幽的身影如魂魄一般。她今日一袭玄色衫裙,鬓角斜簪一枝珠玉般洁白的茉莉花,竟是这样素!我不觉心下一沉。
“呀,辛苦四姐姐这个时分还在为漪澜照顾兰花,真真是漪澜的罪过了。”我凑上前满是歉意,却猜测着她如何穿了一身素服。似是为谁戴孝,却又不敢断言,放缓了声音问:“今日姐妹们齐聚在石舫,因何不见姐姐前去?”
她漠然地望我一眼,面颊上犹自有未干的泪痕,慨叹一声说:“我素不喜热闹的,又害了这个病,她们都嫌弃我,我便不去惹那眼嫌。”
沉默片刻,我忙吩咐冰绡看茶,安顿她小坐片刻,自己转去内室更衣。
冰绡尾随而入,在我耳边轻声,不无忧虑:“小姐,这四姨太神色怪怪的,不如小姐推说着了风寒,冰绡打发她离去吧。”望着她目色中满是担忧,可我又不宜太过失礼,况且四姨太对我友善,又为兰花之事尤为上心。我又不是那踩低攀高的,便叮嘱冰绡煨了暖一碗姜茶来驱寒,捧了个小手炉出外同四姨太闲谈。
雨脚如麻,淅淅沥沥地不见停歇,她扶了窗儿守了暗夜发呆,或是听到我的脚步声,轻声道:“晴柔在此,碍着妹妹歇息了吧?”她的言语惴惴小心,却似不忍离去。
望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我释然地一笑说:“姐姐多虑了,姐姐在此,正好陪漪澜说说话。”
我同她各守了桌儿一隅,燃着烛,兀自闲谈着,先是窗外的霪雨霏霏,又记起扬州二十四桥下濛濛细雨中乘舟而过,桃花和雨乱扑人面的美景;从平山堂后的御泉眼中甘冽的水和着那梅花蕊夹的香雪烹龙井茶,到瓜州渡口夜泊的星星渔火,聊得尽兴,反不觉得雨夜寒凉。
“妹妹腹中的娃儿,过不了两个月,就要显身子吧?真好。”她说,唇角的笑意满是凄凉,我的心头一颤,见她徐徐从袖子里扯出一块儿大红的缎子,仔细一看,是绣的五毒肚兜,绣得针脚细腻,好精巧。
“赶了几夜做好的。妹妹不要嫌我手拙才好,日后若是不嫌弃,就让这孩子叫我一身干娘吧。”她苦涩的笑意挂在唇边。
我一怔,双手接过,忙谢过她,却见她眼泪黯然流出,侧头用手背拭泪,说:“妹妹要珍重身子,不要像姐姐,一时大意了,遗恨终身。”
我看她神伤,收了那肚兜,试探道:“姐姐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保重身子,以待日后,日后,还可以再……”
却惊见她转身时的脸,衬着一身墨色缀了白色珠花的衫子,更显苍白如纸色。她泪痕满面,整个人异常憔悴,竟像是一夕之间苍老了许多。
她愕然抬头,面颊上挂着两滴孤零零的泪珠,摇摇头木讷道:“不会了,不会了,我伤得深,再不会有子嗣了,在这府里,不过是个人人嗤笑的废人!”她喃喃道,似乎要平息那欲决堤而出的悲伤,一下咬紧了手帕,双肩瑟瑟抖动着。
“今儿,是我那苦命孩儿的九九八十一天忌辰,无人记起,只我记得他。他还那么小,天天在我腹中顽皮,可是那日,怪我,鬼使神差要去花园,屋里憋闷,谁想才出房门,地,地塌陷下去,裂开一条口,我的孩子被收走了……那安胎药,是毒药,吃了安胎药,我的孩子就没了!”
她幽幽地说,断断续续,她的话越发的荒诞不经,语无伦次,原本安静的面颊上目光呆滞,“药,所有的药都是有毒的,喝了,孩子便保不住!”
我一时无言,冰绡恰端来姜汤,她忽然发疯般歇斯底里的喊:“不许喝!有毒!”
转身就要夺冰绡手中的汤碗,冰绡吓得手一抖,汤碗打落,哗啦啦碎开一地。
冰绡又急又恼,咬牙翘嘴儿脸色作色。
我嗔怪地望冰绡一眼,斥责着:“慌手慌脚的!”一个眼神吩咐冰绡下去。
“四姐姐,不必多心,漪澜房里,四姐姐尽放宽心。”我轻声安慰着她,想让她镇静下来。她却猛然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枯瘦的十指异常有力,眼中泛着如见鬼魂的惊骇,攥紧了我的手道,“你信我的?是吗?你信我的话。我便晓得你如此冰雪聪明的人儿,自然不会像老爷一样糊涂的。”见我不答,她频频摇头阴阴地说:“她们,她们毒死了我的孩儿,她们,她们毒死了他。”
我听清了,只在听清的一刻,如听旱地惊雷般打个寒战。
“漪澜妹妹,你听姐姐的劝,你莫要乱吃她们送来的汤、补品,什么都不要吃!不要吃!啊~”
她綦切的目光望着我,犹豫而痴愣,只疯疯癫癫般自言自语地说:“是她们,是她们!”
她们是谁?不过转念间,我记起致深和慧巧的告诫,这四姨太莫不是疯疾复发了?
她抓紧我的手道,“你见过刚打下来的孩子是什么样吗……血肉模糊的一团……蠕动着,就像……像一团鲜活着的血肉……那么生生的……从肚里挖出来……没了……死了……”他的话语让我不寒而栗,胃里又渐渐开始翻腾,我想要挣开她的手道,“四姐姐且坐坐,妹妹给四姐姐倒杯茶来!”
“不要茶!”她歇斯底里地一声尖叫,立时死死地将我手紧紧攥住。“妹妹别走,听我说会儿话。妹妹——可见过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