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草和谢洛白对视一眼,彼此都心中有数了。
不出所料,梅凤官果然发觉了七重塔的问题所在,可他这样明目张胆的去拆塔,显然并没有怀疑楼奉彰的身份。
也难怪,堂堂总统居然是个冒牌货,这种事实在太离奇了,如果没有董怜,她和谢洛白也不会想到。
如今这位大总统,是经过楼奉彰老朋友展锦荣、钟望秋的陪嫁婢女史氏认证的,而梅凤官毕竟尚在襁褓时就流落在外,对父母根本毫无印象,自然只能相信长辈的描述,所以楼奉彰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不过是父亲背叛了母亲,娶回家这么多的女人,做贼心虚,才想出镇魂的办法。
“走,我们过去看看。”
谢洛白果断起身,溪草想了想,扯住他袖子,正欲说什么,又警惕地瞥了龙砚平一眼。
龙砚平知道她在提防自己,一脸漠然,随即便见溪草对他牵起个略带挑衅的笑容,突然勾住谢洛白脖子,让他不得不弯下@身子,这才附耳悄悄对谢洛白说了几句什么。
谢洛白闻言,不由低笑一声,伸手在她下巴上捏了捏。
“你这个坏东西!”
溪草眉眼含笑,歪着头问他。
“虽没能打中蛇的七寸,可总也能伤它几分元气,这样难道不好吗?”
谢洛白就笑。
“再好不过了,我家太太真是狡猾得可爱。”
龙砚平看着溪草故意当着自己的面和谢洛白打情骂俏,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连夹菜的手都没有停顿过,只是在谢洛白低声交待了何湛几句之后,方才放下筷子,起身对他道。
“洛白,我知道你和楼总统不睦,但这始终是别人的家事,我们去凑热闹,恐怕不妥吧?”
谢洛白笑笑。
“砚平,这件事,你不明白。”
谢洛白这么说,却也没有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龙砚平笑问。
“怎么说?”
谢洛白只是道。
“你就别问了,等着看好戏吧!”
龙砚平便不再说什么,默然跟着他们一同走出饭馆,他眉眼平静,胸前却似赌了一团棉花,闷得难受。
他知道,关于楼奉彰,夫妻两人有些不可告人的计划,所以他们在话中打着机锋,而向来与他无话不谈的谢洛白,也没有让他分享秘密的意思。
想当年,谢洛白但凡有犹疑不决的大事,都会率先和他商议,就算理念不同,争论上三天三夜,也不会有所隐瞒。
他们曾是在战场上,可以把后背交托给彼此的兄弟。
赫舍里润龄手段歹毒,且心怀不轨,她甚至暗中和保皇党有勾连,这是龙砚平调查的结果,他的计划,只是除掉她,一来报砚秋之仇,二来,将这颗毒瘤从谢洛白身边摘除,以免他被人利用。
可是现在看来,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这个女人已经成功取代了他,成为谢洛白最信任的人,以及共商大计的军师。
而且,她还是他的妻子,腹中有他的骨肉。
要达成这个心愿,就更加困难了。
饭馆门口,溪草突然转过头来,笑盈盈地看着龙砚平。
“闫先生,得委屈你和我们俩挤一挤了。”
在谢洛白面前,她总是很亲切地称
呼他闫先生,仿佛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讽刺。
送他们前来的两辆车,现在被何湛开走了一辆,剩下的一辆车,副驾驶地位最低,一般是副官坐,若三个人一同坐在后排,就显得十分尴尬。
来时因为谢洛白有意让妻子和挚友多多交流,自己主动当了司机,龙砚平坐在副驾,也不显突兀;现在,却不同了。
溪草认为,龙砚平一向和自己的争锋相对,不会肯屈就,故意开口激他,就是想让他识趣地离开,以免跟过去碍手碍脚,暗中给她使绊子。
没想到龙砚平笑了笑,径自上了副驾。
“无妨,我坐前头,少夫人有孕在身,怎么能挤着你?”
虚与委蛇,并不是她赫舍里润龄一个人的特长。
溪草蹙眉,呵,好一个温润清高的龙少爷,装起蒜来,倒也一套一套的。
不过好在谢洛白在楼奉彰这件事上,没有和他亲密无间,可见她的丈夫,还是很有分寸的,人总是会变,这多年的分别,龙砚平不会没有一点变化,谢洛白对他的信任,还是有所保留。
鸡鸣寺山门前,镇守着一排总统府的护兵,早把香客都清了场。
看来楼奉彰并不希望事情闹大。
可谢洛白是什么人?一名副官额上沁汗,壮胆子上前扣靴敬礼。
“副司令,总统有些私事,需要在鸡鸣寺解决,恐怕不便……”
谢洛白淡淡瞥他一眼,扬眉道。
“上回本司令携夫人前来上香,寂衡大师就交待,务必今日前来拜送子娘娘,才能母子平安,怎么?你拦在这里,是存心想谋害我的老婆孩子?”
这一通瞎扯真是信手拈来,溪草和龙砚平都有点汗颜,而那副官明知谢洛白无理取闹,也不能拆穿,可活阎王扣下来这么顶大帽子,他哪里敢领,脸都白了。
“属下自然不敢,只是,副司令您能不能稍候片刻,等总统解决完了私事,立刻就……”
“等?”
谢洛白目光一瞬阴鸷,把副官到嘴边的话吓得憋了回去。
小四上前扯住那副官衣领,雷鸣般的怒喝震得他耳膜发麻。
“少废话,错了吉时,你拿命赔我们司令?”
他话音刚落,何湛调来的兵也就到了,纷纷从运兵车上跳下来,和总统府的护兵拉扯起来,解决了这批人,谢洛白恨不能立刻插翅飞上山去看楼家的笑话,干脆直接抱了溪草,快步登阶。
溪草本来皮薄,这样明目张胆的亲昵,平日她定是要拒绝一番的,可现下龙砚平跟在后头,她也就心安理得地抱住谢洛白的脖子,越过他的肩膀,对龙砚平眯起一双弯弯的笑眼。
仿佛一个得宠的小狐狸精,在正妻面前争宠炫耀,让龙砚平有些无语。
他甚至怀疑,这女人是不是对他和谢洛白之间的关系有什么误解。
谢洛白身高腿长,又体力极佳,抱着溪草这么个怀胎八月的孕妇,依旧身轻如燕,不要十分钟,就爬到了山顶。
楼奉彰和梅凤官身后各带一拨人马,正在重塔楼下头分庭抗礼,梅凤官的人显然已经开始动工,七重塔楼刚被挖出个缺角,堆了一地碎砖,除了拿着铁揪、铲子、锄头等候的工匠,还有些穿黑色对襟绸衫,腰间别盒子炮的男人,一看就不简单,必定是赵寅成留给梅凤官的人马。
楼奉彰这老狐狸八风吹不动,对梅凤官也一向表现得很慈爱,可他此刻显然气得不轻,太阳穴上的青筋都突了起来。
“忤逆的不孝子!我早说过,这是给你母亲祈福的宝塔,你把它挖了,究竟想干什么?”
梅凤官那双潋滟的眸,此刻燃着汹汹怒焰,他冷笑道。
“你恐怕忘了,我是在三教九流中混迹长大的,同我扯谎,实在是浪费时间,不当面揭穿,我已经算是恪守孝道了,可你扪心自问,这座塔,当真是为我母亲祈福的吗?”
楼奉彰并不很清楚梅凤官和赵寅成的事,实在没料到这隐秘的煞镇,居然会被他发现,等他回神时,梅凤官已经带人开始挖塔了,他心里有鬼,叹息一声,怀柔道。
“你有疑问,为什么不事先和我沟通?这是什么地方?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我们就回家谈。”
楼奉彰的打算是,先把梅凤官弄回总统府,再想办法请高僧把塔内楼夫人的贴身之物取出,在隐秘处另设一个煞阵镇住,然后再骗梅凤官是自己听信了谗言,答应他拆除七重塔,就能圆满解决这件事。
可惜梅凤官也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并不理会楼奉彰的拖延之计,果断抬手下令。
“继续挖。”
“你!”
楼奉彰见说服不了他,当即也没了耐心,正准备命护兵动手,把梅凤官绑回府,谢洛白挽着溪草,悠然拾级而上。
谢洛白笑眼瞟过楼奉彰父子,一派风轻云淡。
“看来今天真是黄道吉日,楼总统和楼公子也来上香?这么大阵仗,莫非总统是要祈求东北战事顺利?”
旁人的家事,谢洛白当然不便插手,不过他和溪草只要站在这里旁观就够了,楼奉彰很清楚谢洛白就是来抓他把柄的,自然是不敢轻举妄动。
楼奉彰面色骤然一变,他亲自赶来阻止梅凤官,就是怕节外生枝,谁知却惹来了最不该来的人,他阴着脸,给梅凤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在外人面前拆自己的台。
可梅凤官从未在父亲膝下承欢过,彼此间并不存在很深的感情,尤其他知道楼奉彰陆续娶了十五个姨太太后,便觉得父亲对先夫人营造出来的所谓深情,简直是一个笑话。
现如今,楼奉彰为求心安,居然设下如此阴毒的煞阵来对付亡母,实在令梅凤官愤怒又心寒,他并不会为了他的政治前途,替他遮掩这些丑闻,也没有理会谢洛白和溪草,只是执着地命人挖塔。
他身为人子,必须对母亲的亡魂进行救赎。
楼奉彰颜色森然,可当着谢洛白的面,却又不好制止梅凤官,于是低声吩咐贴身的副官,先绕到塔后爬进去,把藏于塔顶,装楼夫人遗物的盒子偷出来。
梅凤官似乎早已料到,不过却只是冷眼旁观,不一会,那名副官面色惶惶地回来了,对楼奉彰低语几句,他果然瞳孔一缩。
“父亲在找母亲的遗物?”
梅凤官面无表情地看着楼奉彰,不等对方反应,便见一名扎腰绑腿、削瘦的高个男人从塔旁的松树后绕了出来,溪草一眼就认出,这是赵寅成此前举荐给她的赖三。
此人轻功了得,能游墙而上,又见钱眼开,只要价钱合适,能为赵寅成办事,也能为她所用,现在出现在梅凤官身边,也没什么奇怪。
赖三将手中托着的那只裹满符咒的紫檀木匣,双手奉给梅凤官,他接过来低首一看,目露悲色,愤怒地从匣上撕下一张符咒,质问楼奉彰。
“这是叫人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诅咒,且是用和了血的紫砂所写,总统真是好狠的心呐!”
楼奉彰刚想解释些什么,只听砰地一声响动,一道刺眼的白光亮起,他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寺内多了几名记者,正举着相机对着盒子、七重塔拍照。
“你们是干什么的!”
副官恼怒,连忙上前抢夺相机,这些记者都是何湛安排过来的,深受西方的民主自由熏陶,根本不惧曝光总统的丑闻,见状反而对着颐指气使的副官又拍了两张。
“总统这是何必?记者朋友们到鸡鸣寺采风,弘扬佛教文化,这是人家的自由。”
谢洛白轻飘飘地道,在他带来的护兵保护之下,几名记者迅速离开了鸡鸣寺。
龙砚平冷眼看了半天,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终于知道溪草在谢洛白耳边说了些什么,这件事,总统父子俩人再怎么闹,也不过是在鸡鸣寺范围内,以楼奉彰的手段,有的是办法善后,可如果报纸一曝光,总会有懂风水的人看出这七重塔和楼夫人遗物的问题,那悠悠众口,便怎么也堵不住。
用如此阴狠的手段对待亡妻,虽不至于让楼奉彰下台,也足以让他名声扫地。
这女人……确实不一般,难怪如谢洛白这般挑剔冷情的人,却偏偏看上她。
想到这里,龙砚平不由向溪草投去探究的目光。
而这个女人,此刻并不似方才和自己对峙时那般锋利,她的目光落在梅凤官身上,流露出浅浅的悲戚,余晖在她脸上、身上渡了层淡金,显得格外温柔。
伪善!
龙砚平心中轻哼。
拿到母亲的遗物,梅凤官已疲惫至极,他不想在这个是非之地逗留,只留下挖塔的人便转身离开,只是在经过溪草和谢洛白身边时,微微点头,算是致谢。
溪草突然轻声开口。
“凤哥,你不觉得此事另有蹊跷吗?只是因为几个姨太太,楼总统何至于如此对待发妻?急于镇住死于非命的亡魂,通常是凶手才会做的事,如果你还肯信我,那就找个机会,咱们单独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