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草伸手摸了一下那孩子的脸,露出温软的微笑。
“你叫什么名字?”
这男童完全遗传了父亲的好相貌,那双犹如点漆的眼睛尤其像陆铮,如果没有脸上那道横贯的伤疤,是个很讨喜的孩子。
或许是被人绑架伤害过,男孩显得有些惊恐,在溪草手下瑟缩地答道。
“阿渊,大名是陆渊。”
虽然口齿不甚清楚,但是两三岁的孩子,性子却格外安静温顺,这一点,倒是和陆铮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院长叹气。
“这孩子是两天前被丢在孤儿院门口的,当时伤口还在渗血,也不知道是谁,那么丧心病狂,怎么忍心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
溪草沉默。
她也觉得保皇党手段有点过于残忍了,只是为了让自己便于认出陆渊,就在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脸上划了这么长的一刀做记号,如此丧心病狂,可见这个组织并没有什么道德底限,自己确实不该与之为伍。
“你跟姑姑回家不好?”
溪草大着肚子,抱不了孩子,她带来的保姆便从院长怀中将陆渊接过来,没想到陆渊居然挣扎起来。
“不走!阿渊有家,姆妈要来接我的!”
溪草没有理会,只叫保姆安慰了陆渊几句,对院长道谢,又命人捐了一笔善款给孤儿院,就转身离开了。
一直到走出孤儿院的大门,陆渊都在哭闹,不停地喊着姆妈,邵夫人看不过去,忍不住劝溪草。
“听这孩子的意思,倒不像是被人抛弃的,或许是一时和家里走散了也说不定,要不要调查清楚再养,若是等孩子父母找上门来,我们这样的人家,虽然可以拿钱打发,但到底没有占着仗势,让人家骨肉分离的道理。”
邵家家风正直,邵兆年眼里不容沙子,邵夫人秉性也善良。
溪草也并非真要领养陆渊,便用话搪塞邵夫人。
“夫人多虑了,这孩子才两三岁,能知道多少事?若不是被父母抛弃,就凭脸上这个特征,要找还不容易?如今局势动荡,多少人流离失所,养不活孩子,忍痛将他丢弃的比比皆是。只是孩子不明白,总念着父母要来接他罢了。”
邵夫人听她说的也有道理,何况这孩子脸被人毁了,或许是被父母嫌弃,故意丢掉的也有可能,便不再说什么,改邀溪草去府里做客。
“今天带着孩子,也不方便,改日再登门吧!”
溪草婉拒,在孤儿院门口与邵夫人告辞,和保姆一起上了车,吩咐司机。
“走吧。”
司机沉声嗯了一声,默默发动了车子,往前开了片刻,保姆先发现不对,伸手拍前头的皮座。
“哎!转错了!这条不是回官邸的路。”
司机转头,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保姆惊叫一声。
“你不是老陈!老陈呢?”
那司机一手扶着方向盘,左手从腰间掏出枪指着她们。
“安静些!我不想节外生枝,等到了地方,你们的死活,自有别人去决定。”
保姆是雍州跟过来的,在谢家就见过些世面的,见状喝道。
“你敢绑架三军副司令的夫人,知道是什么下场吗?”
“周妈,不必多费唇舌,就让他好好开车吧。”
相比之下,溪草却显得十分冷静,丝毫不像个被绑架的人质,反而让掌握着主动权的“司机”心里不安起来。
光天化日之下,他就只想低调地把小少爷救出来,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以免不能脱身。
所以在孤儿院门口,他并不敢直接抢人,而是一早跟踪溪草,埋伏在孤儿院周遭,趁着她进去领孩子的时候,把司机老陈和后面那辆车里的护兵打晕了丢进暗巷,将溪草带来的人都李代桃僵了,等溪草和保姆上了车,两个女人也好控制。
可一切都太顺利了!溪草的平静反而让他心中惴惴不安起来,下意识往后视镜里瞄了一眼。
后头那辆车的司机伸手朝他招了招,还是自己人没错,他微微放下心来。
两辆车子先后停在一座旧式宅院的侧门边,门口两个望风的人早就守得急不可耐了,见他们回来,其中一个转身飞奔进去报信。
司机将车子停稳,又拿枪逼着溪草和保姆下车。
溪草抬眼打量这座宅子,虽然还算宽敞,但绝不是什么豪阔人家的居所,苏青既能调动那么多杀手抓住姜萱,不可能只有这么点家底,看来这地方还不是她的老巢。
本来还没有确定苏青是否回来,现在看这状况,溪草笃定,纵然是匹母狼,也知舐犊情深,何况苏青深爱陆铮,对他唯一的血脉,自然是百般紧张的。
苏青今日一定会来,即便不是第一时间出现在孤儿院门口,她这做母亲的,也无法抵过孩子生死未卜的煎熬,必然会亲眼确定陆渊的安危。
果不其然,溪草才挺着肚子垮下车门,一个穿泥金缎长袖旗袍女人就跌跌撞撞地从宅子里冲了出来。
看见苏青,保姆怀里的陆渊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摇摆着两只小短手要扑像苏青。
“姆妈,姆妈!”
苏青早已不是四年前溪草初见时那副文秀的女学生模样了,尽管那时候的苏青就很有心机,可总还是保持着几分少女的青涩,而如今她显然已经是个持重干练,能独当一面的女人了,只有看见陆渊脸上的伤疤那一刻,她眼睛里的冰冷,才瞬间破碎了,流露出伤心欲绝的母爱来。
“阿渊,我的阿渊,天啊!是谁?是谁这么残忍,毁了你的脸!”
她欲上前抱回儿子,可溪草却率先跨了一步,挡在保姆面前。
“苏青,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溪草笑容可掬,颇有几分感叹,仿佛面对的不是那个差点设局杀死她的女人,而是多年不见的故友姐妹。
苏青她看见溪草,俨然是一愣,随后面色竟有些变了。
而那“司机”的语气里,却很有几分邀功的意思,
“主子,小少爷已经救回来了,还有这个女人,我们也一并抓住了,这一次,她就像是案边上的肉,任您宰剁。”
苏青却反手给了“司机”一个耳刮子,亲自从保姆手里夺过陆渊。
“蠢货,以前她在明,我在暗,都没能弄死她,现在我们已经暴露了,你岂会那么容易抓住她?别管她了,快带阿渊离开!”
不得不说,这么多年,苏青是很有长进的,她一看见溪草,就知道自己手下人掉进了圈套,尽管她千叮万嘱,一定要防着这女人留有后手,可他们还是大意了。
可到底还是迟了,那“司机”才张口,人突然一歪,咚地一声撞在车身上,一股血迹随着他倾倒的身体蜿蜒而下。
后头那辆车上,陆续下来几个护兵,刚才那个挥手示意的司机,正被一柄长枪顶在腰上,小四从车上下来,一脚将人踹倒在地,快步走到溪草面前,躬身道。
“少夫人放心,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二爷安排的几辆车,已经抄近道将这宅子围住了,就从正门杀进去,这回定将他们一网打尽。”
话刚说完,宅子内便响起此起彼伏的枪声,苏青双肩一抖,急忙回头去看,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肩膀,牢牢控制住她。
一个护兵不知从哪搬了把软椅过来,保姆连忙扶溪草坐下,又撑起小洋伞给她遮太阳。
“这三月的日头虽不毒,少夫人如今身子金贵,也耐不住久晒。”
溪草一边玩弄着指甲,一边漫不经心地对苏青道。
“我原本以为,陆铮只是给了你一笔钱,将你送走了,竟不知道,他居然在外头还有那么多产业,而且全部被你继承了。”
苏青没有回答她,她手心沁汗,紧张地等待着院子里厮杀的结果。
片刻之后,谢洛白手下的两个副官带着一队人马从里头小跑出来。
“少夫人,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里头的贼寇,已经全部伏诛。”
苏青双肩一垂,脚步有些虚浮,半晌才重新挺直身板。紧紧地抱着儿子回转身来,她望向溪草的目光无比怨毒。
“当年铮少爷被你算计杀死,让我失去此生挚爱,而陆渊失去父亲,我就发誓,这辈子只要活着,就一定要为他报仇,我隐忍多年,经营着铮少爷留给我的一切,谁曾想,到底还是输给了你这只狐狸。”
溪草面色却平静如常。
“你如果不主动出现,我是不会找你麻烦的,苏青,可是既然你先动手,而且触碰了我的底限,我是不能放过你了。”
她为了杀死溪草,甚至计划把姜萱交给日本人,这件事的严重性,已经远远超过了私人恩怨,如果不斩草除根,苏青将来会变本加厉,做出更疯狂的举动来。
被宣判了死亡的苏青,并没有一丝慌张,她只是凄然一笑。
她和陆铮,甚至不能算是夫妻,一开始,她只是想离开寄人篱下的生活,出卖身体去攀附权贵,而陆铮亦把她当作是消遣时光的玩物。
不知道何时开始,在这互相满足欲望的庸俗交易里,却可笑地产生了爱情。
陆铮死前,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留给了她们母子,包括陆承宗在外经营的产业,华兴社在淮城的势力。
她拥有常人这辈子都不能及的财富,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一切,心中反而空虚起来,再多的钱势,都无法挽回陆铮,那个叫她铭刻在心的男人。
“阿渊,姆妈带你去见阿爸。”
苏青在陆渊受伤的脸颊上亲了又亲,泪水突然就涌了出来。
既然忍心在陆渊脸上刻下这么深的刀痕,想必溪草是不可能放他一条生路的,既然如此,她就带着孩子一起去阴司和陆铮团聚,也好过放他一个人在世上受这颠沛流离之苦。
“慢着。这孩子怎么说,也是陆家血脉,虽然我和陆家其实并无关系,但看在陆@四爷的份上,也该把陆家的孩子送回雍州,我想陆家人会善待他。”
她和保皇党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一个快做母亲的人,就算为肚子里的宝宝积德,也不能对个无辜幼儿下手。
溪草对保姆使了个眼色,保姆上前,朝苏青张开双臂。
“把孩子给我吧,少夫人一向是说话算话的,无论如何,活着总比死了强。”
苏青犹豫了一下,闭眼一行清泪滑落,跌在陆渊手臂上,虽然不懂发生了什么,陆渊还是抬起小手,去替母亲拭泪。
“姆妈……”
溪草说得没错,陆铮虽然忤逆不孝,可他的儿子,却是陆太爷的嫡亲孙子,陆铭的亲侄儿,至于陆承宣,更是心善,陆家不会亏待他。
拿定主意,苏青在陆渊雪白的小手背上亲了一口,笑着哽咽。
“阿渊,姆妈要出远门办点事,我让人带你去找爷爷,你要乖,好不好?”
陆渊从来就很听苏青的话,闻言,虽有点抗拒,还是乖乖地抱住了保姆的脖子,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苏青。
保姆刚把陆渊抱进车子,小四就举起手枪,顶住苏青的后脑勺,她也认命地闭上了眼。
“带她走,不要当着小孩子的面动手。”
这是溪草能给苏青最后的施舍。
她叹了口气,起身钻进小汽车内,陆渊睁着一对天真的眼睛看着她。
“姑姑,我姆妈什么时候回来接我?”
溪草顿了顿,刚欲说话。砰地一声枪声,从车尾传来,溪草身子轻颤了一下,见陆渊要回头,连忙双手捂住他的耳朵,将他的脑袋转正。
“等你再长大些,你姆妈自然就回来了。”
她抚了抚陆渊的额发,抬头对开车的小四道。
“你替我安排人,把陆渊送回雍州陆府,将情况大致向陆太爷解释一下。”
小四侧目。
“要不要先问问二爷的意思,毕竟这孩子……”
溪草知道他指什么,陆渊现在只是个懵懂孩童,但等他长大懂事以后,就会明白他今天叫姑姑的这个人,就是杀死他父母的仇人,他或许会像苏青一样,厚积薄发,利用陆家的势力,回来找她报仇。
“不用了,这件事如果二爷怪罪,由我全权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