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凤官在展若男来到奉川的的第五天出了院。
他身体已经大好,可因为这一场病症来得十分凶险,还需要调养,加之现下天寒地冻,梅凤官受不得舟车劳累,一时半会回不了淮城。
是以,展若男在奉川医院的附近,租了一座小洋楼,安排梅凤官住进去。自己则不客气地选择了主卧隔壁的客房,并很用心地把溪草的房间安排在一楼带浴室的起居间里。
“这座房子,统共只有两间带舆洗室的套房。元煊身子还没有康复,而沈小姐又怀着孩子;再者你们现在虽是男女朋友,住在一起也不方便。我这样安排,沈小姐不会介意吧?”
都是需要避嫌的男女,展若男却特地把自己的房间安排在梅凤官隔壁,说不是故意谁都不相信。
可溪草却感激她的小动作,否则让她和梅凤官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溪草想想都觉得别扭。
然而展若男的“小动作”显然还不止这样一出。
搬来的下午,溪草发现前些日子买的燕窝没了。在奉川医院她挂了妇科,得知自己有些营养不良,为了胎儿健康,医生建议她多注意食补。
小洋楼中里里外外都是展若男的人,玲珑对自己有敌意,陈副官又忙着处理正事,溪草不好意思麻烦他,逐自己在外面搭了个黄包车,打算去商场中采买。
可在门口等车的当口,就看到隔壁雕花的大铁门左右拉开,一辆黑色福特汽车开出来停在溪草面前,车窗摇下,露出的是小四那张讨好的笑脸。
“少夫人,您这是要去哪里?”
溪草呆了一呆,立时反应过来。
“你们……住在隔壁?”
小四从善如流来来给溪草拉开车门。
“奉川就巴掌大一块地,医院旁边能让二爷入眼的小洋楼屈指可数。原来少夫人也住在这里,真是巧啊。”
哪里是巧?
溪草几乎要气笑了。她不想再计较这些细节,加之外面零零落落开始飘雪,拢了拢大氅钻进了小汽车。
溪草回到小洋楼的时候,梅凤官已经知道谢洛白租赁的房子就和自己一墙之隔。
“若男太一意孤行,若是你觉得不方便,我们重新换一处地方。”
“何必这样麻烦,反正我们在奉川住的时间也不会太久。”
闻言,梅凤官因知晓溪草上了小四的汽车,忐忑她经不住谢洛白死缠烂打,进而和其破镜重圆的担忧,也在瞬间消散大半。
“说起这个,今天下午胡金璞来过来拜访。没想要他也是戏曲爱好者,和几个同好组了一个落玉坊,平素凑在一起过过瘾,再过三天便是他们聚会的日子,想邀我们去凑凑热闹。”
胡金璞乃是胡炎钊胞弟胡炎成的儿子,也是溪草在帅府牌桌上,听三位太太八卦要取代胡金瑜位置的程咬金。
眼下正是胡金瑜和谢洛白的议婚阶段,若是两人成了,即便胡金璞被胡炎钊过继了去,锦绣前程也是泡影。而展若男在抵达奉川的第三日,就去了胡炎成府上,兴许让胡炎璞找到了新的方向。
而这次的凑热闹,自是渔翁之意不在酒。
“莫非你的父亲,除了和废帝达成合作,还同时想插手胡家的家务事?”
梅凤官目光晃了晃,他虽然不关心政治,却不迟钝,展若男和胡金瑜的态度已经让他猜到什么。听了溪草的话,逐大方说出心中的疑虑。
“若男到了奉川,只字不催我回雍州,显也带了任务前来。不过胡家如何,这些都和我们无关,左右如果能借着这件事,促成谢洛白和胡金瑜的婚事,我们是不是就能和谢洛白彻底划清界限了?”
说这番话的时候,梅凤官潋滟的双目看着溪草,目光是一如既往的痴缠和恋慕,这视线中的期许太过明显,让溪草心中有些难以言喻。
她的手无意识间又抚上了小腹,好半天,溪草听到自己说。
“等促成他二人的婚事,我们就离开。但是你和我不同,这以后的路……”
“这以后的路我陪你一起走。”
温热的掌心扣上了溪草的手背,两人手掌下,是溪草微突的小腹。
“溪草,我说了,不要赶我走,等你真正不需要我的时候,我会自己离开。”
因为这个姿势,两人坐得近了些,从后面看,更像依偎在一起。蜿蜒楼梯上,展若男收回了欲下楼的动作。
她死死盯着沙发上的男女,目中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芒。
元煊,你如此让我求而不得,逼得我不得不帮你做出选择了!我也是为了你好,不要恨我……
落玉坊成员聚会的那日,梅凤官、溪草并展若男都出席了。
胡炎成自小体弱多病,生出来的儿子也身形普通。对比堂姐巾帼之躯,气场强大;胡炎璞无论是外表和气质都和军人二字毫不沾边。
他带着圆框眼镜,因为是票圈聚会,穿了一身黑色的长衫,手中盘着一对翡玉雕刻的圆球,整个人金尊玉贵,不像军阀家教养的公子,反而和前朝王公贵族身上流露的气息很是接近。
“久仰楼公子大名,听说公子莲华容姿,今日一见,果真名副其实。”
胡金璞把手中的翡玉球递给身后的跟班,溪草才发现他身后竟站了四个打扮一致的小厮,那几人手中或拿着吃食,或端着茶盏,视线寸步不离胡金璞左右,只需他一个眼风,便机灵行事。
这样的阵势,与前朝王公贵族如出一辙。只是让人讽刺的是,溪草刚刚从漠城归来。便是废帝也舍弃了这个排场,却在东北军阀的侄子上看到了。
联系废帝连举办一场寿宴都没有银子,看来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磕碜穷酸,复国招兵买马需要钱,也能理解他对东北军的执着与渴望了。
“胡公子过奖。”
梅凤官淡淡招呼。他今日前来,无非是为了帮溪草打开促成胡谢联姻的思路,至于结交谁,对淮城,乃至华夏的影响,他并不十分感兴趣。
梅凤官行事低调,自从和总统相认,最热衷的事都和溪草相关。他肯赏脸参加落玉坊活动,自是因为展若男的牵线搭桥。
是以,胡金璞又忙着和展若男打招呼,待彼此客套寒暄过后,这才把视线移向已有些孕态的溪草。
“想来这位便是四格格了,你和婉珍公主长得确实像。不愧是王府出生,这浑然天成的气度,便是我们怎么模仿都学不来的。”
漂亮话谁都会说,溪草微笑。
“胡公子谬赞,您的家世涵养,更令人折服,在当下已是罕见。”
胡金璞圆框眼镜后的双眼一亮。
“我出生那一年,恰逢伯父发迹。而奉川离满洲国又近,那些年,很多跟随皇上赴漠城的前朝宫人流离至此,祖母天时地利捡了个便宜,聘了很多来教习儿孙。只可惜堂姐偏爱舞枪弄棒,不然若能调教成像四格格这般的正统闺秀,祖母定会欣慰。”
胡家老太太会否欣慰,溪草不知道,然而作为竞争者的胡金璞,答案无需质疑。
几人说说笑笑,被胡金璞请到座位上。这是一座两进的园子,戏台掩在露天的后院,单独被盖了一座悬空的楼阁。
而宾客看台则以戏台为圆心建立,两者之间隔了十多米,此刻戏台四周白雪堆砌,随着檐角大红灯笼摇晃,让戏台增添了一番别样的风情。
台上一青衣,一武旦正在吟唱,这二人扮相考究,可唱腔和台步都很是业余,溪草也是听了唱词,才认出是《白蛇传》中的折戏《盗仙草》。
大抵是忘词了,台上白娘子明显顿了一下,囫囵含混过这一句,最后在众人假意的喝倒彩的掌声和笑声中下了场,红着脸朝着胡金璞过来。
“扮白娘子的乃是奉川施家排行第四的逐月小姐,她戏瘾犯了,偏生要上台,班门弄虎,让楼公子见笑了。”
胡金璞如是说。溪草不禁看向那位妆容未卸的女郎,施家在奉川也是大户,而这位四小姐施逐月,正是胡金璞正在交往的女朋友。
“大家在一起无非凑个趣,其实她唱得不错,至少比我好多了。”
施逐月走到跟前,刚好听到溪草这句话,不由瞪了胡金璞一眼。
“你看,连沈小姐都这样说了,你还不让我上台。你这样霸道,我以后怎么敢嫁到你们胡家,束手束脚,还不如一个人自在。”
年轻小姐的话,似一剂调味料,让周遭的人都笑出声来。落玉坊成员都是胡施二人的朋友,听罢不由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开了。
“逐月,哪里是金璞不肯,完全是胡家老太太不肯。你嫁到胡家,还得好好收敛收敛自己的戏瘾,免得哪天情不自禁哼出一句,小心被胡老太太赶出去!”
“就是,金璞约咱们在这里搞小堂会,都得偷偷摸摸。届时发现堂堂施家的四小姐竟也这般……哈哈,有得你好受了!”
在已然改朝换代的现下,唱戏依旧被视为下九流的存在,勋贵们能捧戏子,看大戏,可若是哪家世家公子小姐抛头露面上场演一场,那绝对会被认作大逆不道的存在。
先前淮城某位高官公子,就做过这样的事,被花边小报讨伐了数月之久。
在这样俗世的大环境之下,梅凤官自认祖归宗,就顺应大流再没唱过戏。是以在漠城重操旧业,可想而知溪草当时的震惊和苦涩。
注意到梅凤官面上的笑意渐收,胡金璞重重哼了一声,周遭的公子小姐们见状,也尴尬地收了声。
“楼公子,他……”
溪草高声截断胡金璞。
“如今新政府讲究人人平等,京剧乃是华夏绝学,更不分高低贵贱。唱京剧说起来和洋人的歌剧、芭蕾并无区别,这个观点番人尚且认同,我们作为华夏子民,又何必自分阶层,画地为牢呢?”
几句话,不但打破了场面的沉寂,也给胡金璞铺好了台阶,更让梅凤官目中的愠色消散。
“沈小姐说得太好了!”
胡金璞率先鼓起掌来,周遭的人也应景地配合,在雷动的掌声中,梅凤官不禁看向身侧的人儿。
溪草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真挚,每一句都诚心实意,这样的姑娘,就如幼时,像一束光照亮自己晦暗的前路,怎不让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