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城版图狭长,整个城郭沿着流花河东西分布。废帝的皇宫并前朝遗老的府邸都建在城东,而日本人的驻军处,以及驻满洲国大使馆则在城西。
东西中间,则是漠城最繁华的区域,这里不仅有电影院、百货商场、欧式公园,便是舞厅、咖啡馆也随处可见,到处闪现着文明的气息。
“我没来漠城之前,还以为是个封闭保守的地方,没想到这里比起雍州,也不遑多让。”
“那是自然。”
杜文佩打了一个呵欠,声音说不出的妩媚。
“这里到处都是日本人,为了方便他们生活,日方自是竭尽所能地大修大建。只是苦的还是咱们华夏人,征用我们的劳工,使用我们的地盘,然在大宁府有些场合竟在外公开竖牌,禁止华夏人和狗入内!这些小偷,迟早一天要把他们赶出华夏!”
最后一句,已是咬牙切齿。
溪草沉默,因为办报纸的关系,日本人的这些行径都早已耳闻。可很多东西,听到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一回事。当在漠城见到自己的国民在自己的国土上,竟都无法抬头挺胸挺直腰板做人,这种感觉,让溪草愤怒。
“那一天很快会到来的!”
坚定的语气,似一颗石子,让杜文佩仿佛回到了一去不返的青春岁月,霎时找到了主心骨。
那时候在雍州,多么快活,所谓的烦恼不过是少女痴缠的爱恋,以及明日的发型和穿戴,而每每遇到困难,都是溪草给她出谋划策,现在想想,真是美好啊!
她看着溪草,目光动容,然下一秒又换做了一副慵懒的形容。
“那么好的头发,怎么说剪就剪了,你也真舍得。”
余光撇瞥到一个着日本军服的护兵走上前来,溪草会意,也换了一副俏皮形容。
“长发留倦了,就想换换发型,我还没有烫过头发,你觉得我适合什么发式?”
作为成田宁次近来的心头好,杜文佩出入都有日本护兵相随。因为有了火车偶遇的过往,两人已经熟稔,现下的亲近也不显突兀。
杜文佩佯作思索。
“前几天成田的下属带着家眷到大使馆做客,我听其中一位太太说朝阳路有一家日本人开办的美发沙龙最时髦。那里的店员都是从日本东京来的,使用的产品和弄的发型,都能与巴黎和伦敦同步,不如去看看?”
溪草似乎很感兴趣,两人说说笑笑上了小汽车。
下车的时候,她吩咐日本护兵。
“做头发很耽误时间,你先把我和四格格今天采买的东西分别送回大使馆和王府,过两个钟头再来接我们!”
既是在日本人经营的店,护兵也不含糊,向杜文佩并足敬礼上了小汽车;而随溪草跟过来的忠顺王府下人,得到溪草给的赏钱,表示让他自己去逛逛时,也乐得清静,忙不迭下去了。
说话的当口,已有美发沙龙的店员迎上来。
二女对视一眼,通过旋转的玻璃门,进了店子。
烫发果然很花时间,不过这是溪草第一次烫发,况且有杜文佩在旁边,倒也不那么难熬。
她看了看镜子中焕然一新的自己,很是满意。
“原来就这样弄多好,比从前洋气了一大截!”
杜文佩端详着溪草的新造型,感慨。
“还好我特意让人给你留了一套新式佯装。不然这颗头搭配原先的袄裙,真是不伦不类。”
手推波浪纹的刘海,鬟燕尾式短卷发,穿中式的袄裙确实挺奇怪的。不过从前她压根没有想过这般折腾,若是让谢洛白看到……不知会如何惊掉下巴。
提起这个名字,溪草的心不由抽痛了一下。
离开雍州,她才发现自己竟这么想他,以至于这些天总会梦到那个眉目森冷的男子。
朝夕相处的几年,这个霸道强势的活阎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的心中,只可惜二人隔着杀妹之仇,注定无法再携手余生……
溪草目光黯了黯,看着窗外的霓虹灯火渐渐变成了各色灯笼,唇角扬起一抹讽笑。
废帝居住的城东,拒绝了修建路灯,夜晚照明还需要各府门前高悬的灯笼。仿佛如此行事,才能让他找回昔日燕京的过往,真是自欺欺人。
小汽车停下,司机过来给溪草开门。
“四格格,王府到了。”
溪草谢过,从怀中取出一枚银锭递给对方。
伪满洲国没有采用淮城政府推出的银元作为流通货币,使用的还是旧时的白银金锭。所需的物资,除了少部分向东北胡炎钊购买,绝大部分都是通过日本人,兑换为日元直接向各国采购。
而日本人也十分不地道,不仅提高汇率,狠赚了伪满洲国的白银;且在为伪满洲政权采购军火等物质时,更是狠捞佣金,把废帝当傻子耍,完全不掩饰自己的难看吃相。
可伪满洲政权受制于人,加之被日本人扶持上位的财政部部长孙达昌更是一心为日本人卖命,有他们里应外合,废帝纵是愤怒,也只能生生忍下。
溪草叹了一叹,废帝做这个傀儡皇帝,比她想象中还要窝囊。
她一边想,一边跨过门槛。门房好半天才认出这个打扮另类的是忠顺王府寻回来的四格格,他愣了一愣,对溪草道大福晋和贝勒爷在大厅等她,让她一回来立即过去。
溪草应了一声,当出现在王府大厅时,不出意外感受了众人的惊诧。
“你这幅怪样子,皇上不会喜欢的。”
三格格润淑率先道。
“三姐姐这样说,会让我误会你把我当成了敌人!”
溪草笑笑地看着她,在一群旗服长辫的家人面前,恍若一个异时空的怪物。
润淑一噎。
说是姐妹,其实二人只相差一个月。可是一个嫡出,一个庶出,却被老王爷赫舍里宣琦一视同仁,吃穿用度毫无区别,因为对侧福晋郭布罗氏的偏爱,溪草姐妹得到的赏赐甚至比自己这个嫡出的格格还要多。
润淑从小就讨厌溪草姐妹,觉得是她们抢走了她的阿玛,抢走了她的尊卑,抢走了原本应属于嫡女的一切。
虽因为润沁关系,一家人鸡犬升天,然而润淑心中没有感激,只有后位被夺的仇恨。
现在好不容易熬死了一个润沁,以为自己的春天就来了,没想到润龄又来了!
这对姐妹真是阴魂不散!
只听溪草继续道。
“成田大使身边的文小姐,时髦活泼,要和她来往,从前那副形容,定和她没有共同语言。再说我头发也剪了,总不能一直这样不人不鬼的吧?三姐姐要知道,我们是一家人,我和你之间并不存在矛盾。”
最后一句话,溪草刻意加重了语气。润淑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霎时回过味来。、
是啊,赫舍里润龄不惜绞发拒绝皇上接连抛出的橄榄枝,虽说以捐献润沁财物亡羊补牢,可到底触怒了皇上,后位已经不为她空留,而是许给了赫舍里氏的女儿。
她的意思,是不会和自己争?
不过,她从小就和自己抢东西,这次她会这样大方?
润淑瞅着溪草,说出了心底的疑问,溪草听完就笑了。
“三姐姐以为我发的誓是闹着玩的?”
看润淑沉默,溪草又道。
“润沁没了,赫舍里家在皇上身边没有说得上话的人。我这次回来,既要为妹妹报仇,自要极力取得陛下的信任;而皇上既许诺后位会是赫舍里家的女儿,如今赫舍里家,沐犀、沐娉太小,我以为皇上的用意已经很明显。”
沐犀和沐娉是苏和泰的两个女儿,如今一个四岁,一个五岁,正是一团孩气,离成婚年龄还很遥远。
一直期盼的答案呼之欲出,润淑身体激动地双手颤抖,而苏和泰更是兴奋开口。
“三妹妹,我就说四妹妹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既然事情都挑明了,以后三妹妹成为皇后,而四妹妹会成为皇上的谋臣,我们赫舍里家族繁盛有望!额娘,你说是不是?”
郭布罗氏和大福晋斗了那么多年,她的女儿就这般通情达理?
潜意识里大福晋是不相信的,可她一个离婚北上的孤女,若是不一心一意为家族谋利,难不成还要孤军奋战自寻死路?
大福晋想不通溪草要干什么,皱眉看了她半晌,终是和善地上前牵起她的手。
“你们阿玛在世时就希望家庭和睦,儿女昌盛。现在赫舍里家就剩你们几个孩子,如果润淑和你都成器,对咱们都有益无害,也能更早为润沁报仇,不是吗?”
溪草面色无波,然在听到润沁二字的时候睫毛轻颤了两下,她掩下面上的失落,转过话题。
“不知几位在这里等我是有什么事?”
提起这个,润淑脸上闪过焦躁,而苏和泰也面有不平,还是大福晋淡淡笑道。
“昨日孙达昌并不是一个人去的。”
见溪草不解,大福晋又慢慢道。
“他送去了两个日本美人,据说两位都是身份极高的东京都贵族。不知道你从文小姐这边能不能探到些许消息,关于这件事,成田大使怎么看……”
溪草瞬时就明了。
日本人一直想要为废帝迎娶日本贵族女眷作为妃子,可一直被废帝拒绝。
如今润沁离世,如同斩杀了废帝一条臂膀。日方献美,与其说是试探,不若是一个信号,如果废帝接受日本妃子,将来对方生下皇子,这傀儡政权就再无法翻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