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草沉思片刻,觉得文佩和那日本人会出现在火车站,应该是火车经停时下来走走,只是他们不会和普通旅客挤在一列车厢,估计是包下了一列特等车厢。
她必须单独见一见文佩,搞清楚她这两年发生了什么!
于是到了中午,溪草便开始不断向穆腾抱怨饭食,表示要去餐厅里用餐。
作为雍州城少夫人,自然一向是锦衣玉食惯了,这并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穆腾点了头,和苏和泰两人陪溪草同去。
火车上的餐厅是一列单独车厢,窗明几净,座椅皆是皮质的,桌上还摆着盆栽,价格自然也极其可观,普通旅客是吃不起的。
餐厅里几乎没什么人,溪草选了中间最好的位置坐了,慢慢地翻看菜单,花了很长时间才点好菜。
侍者上菜的时候,果然杜文佩勾着那日本男人的手臂出现在了餐车内,就坐在溪草斜对面。
两人正有说有笑,杜文佩去抬酒杯时,猛然瞥见溪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住了。
“莺莺,你怎么了?”
见她突然不说话了,日本男人用略生硬的中国话问。
杜文佩收回目光,勉强笑了一下。
“没什么,只是这红酒味道有些涩,我喝不惯。”
说着,她忍不住又往溪草的方向瞥了一眼,溪草也在看她,突然飞快地眨了眨眼,正在切牛排的手滑了一下,一盘子的酱汁泼在了衣襟上。
苏和泰忙取了手帕给她擦。
“四妹妹,你这都多大的人了,吃个饭怎么还洒一身酱汁?”
她穿的丝绵小袄料子娇贵,被酱汁一浸,染出一大块褐渍,实在擦不掉,溪草皱眉。
“怎么办?我只带了这一身厚衣裳,弄得这么脏,还怎么穿!穆腾,你去一等车厢问问,有没有女客带了多余的新衣裳,替我买来换上。”
穆腾嘴角一抽,他是保皇党的骨干杀手,并不是下人,五格格都没使唤过他做这样的事他心底不乐意,何况也怕自己离开,溪草趁机逃跑,于是笑道。
“我一个男人,去找女子买她们的衣裳,恐怕不太合适,不如四小姐和我一同走一趟?”
溪草沉下脸来,似要发怒,斜对面的杜文佩却主动走过来。
“这位小姐,我倒是带有多余的衣裳,如果你不嫌弃,不妨去我那车厢换?”
说着,她回首看了那日本人一眼,似乎在征询他的意思,此人对年轻美丽的女性,倒有绅士风度,含笑点头应允。
溪草的表情,似乎不太愿意,而对陌生人极为警惕的穆腾,见对方是日本人,反而放了心。
“四小姐,既是这位夫人一片好意,您就不必不好意思了,我们在这里等你便是。”
溪草瞪他一眼,有点勉强地跟在杜文佩身后出了餐车,往一等车厢走去。
那里到处都有日本兵把守,穆腾丝毫不担心溪草会逃跑。
两人一路默然,走进包厢,刚锁上门,杜文佩抱住溪草就哭了起来。
“云卿!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溪草也红了眼圈,一下下地顺着她的背脊安抚她。
“文佩,别哭,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快告诉我这两年你去哪里了?怎么会和个日本人在一起?”
杜文佩这才慢慢停下抽噎,拉着她的手坐下,把自己的遭遇简短地向溪草诉说了一番。
当初她从陆铮公馆逃离,却无颜再面对傅钧言,想来想去,干脆上了渡轮,想到相对安全的淮城谋生活,毕竟她从陆铮那里顺了不少钱,也够过大半辈子了。
下了渡轮以后,她原准备转搭火车前往淮城,谁知刚好遇上两支小军阀混战,城中天天死人,铁路也被毁了,她慌不择路地混在难民里,好不容易在枪林弹雨里捡下一条命,哪还有什么目的地,如流水般跟着逃难的人群一路北上到了大宁府地界,身上的钱财丢地丢,抢地抢,竟去了八九分。
她想拿剩下的那点小钱做些丝袜香水买卖,但她虽是华兴社杜家女儿,却是杜太爷娇养长大的,从未沾染过世间险恶,不知介绍人竟是无赖的拆白党,将她的卖货钱席卷逃了。
饱经苦难摧残,杜文佩开始后悔自己的软弱,她无比想念雍州,即便是跪在傅钧言和爷爷面前求他们原谅,她也想要回家。
可那段时间,大宁府遭遇日本人封锁,没有身份的人,根本出不了城,一时断了她回家的念头。
杜文佩走投无路眼看就要饿死,无奈之下,只得改名叫文莺莺,去歌厅做了歌女,她原本打算,只做个唱歌的清客,一面存钱,一面等形式缓和些,就回雍州去。
可在这个世道,没有靠山的歌女和欢场的妓@女相比,也不过是名声没有那么狼藉罢了,面对企图染指她的日本权贵,她不过硬气了两回,就在歌厅门前被泼粪甩了巴掌。
杜文佩边说边哭。
“那人叫小野寺健太,是满洲国内阁书记官长,他命人按着我的手脚,硬灌酒下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是光着身子躺在歌厅的化妆间里,身上……全是伤。”
溪草听着,十指狠狠嵌进肉里,她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冷声问杜文佩。
“是外面那个人吗?”
杜文佩摇头。
“不是的。被小野寺弄过以后,我彻底怕了,屈从了,我想活着回到雍州,只能忍辱给他当玩物,他对我召之即来,有时候就在舞厅,有时候是公馆里……上个月,他又命人接我去公馆过夜,刚巧遇上成田宁次,他是日本新派来的驻满洲国大使,小野寺见他目光从未离开过我,就把我从舞厅弄出来,借花献佛送给了他,云卿,这里是日本人的地盘,我插翅难飞……雍州,我恐怕再也回去不了!”
溪草的心都要碎了,早知道杜文佩离开之后,会经历这般悲惨的遭遇,当初无论如何,她也要留住她。
如今她只身北上复仇,自己尚且生死未卜,又如何能主宰杜文佩的命运,溪草心中一片悲凉,但还是紧紧握住她的手。
“文佩,成田宁次既然是伪满大使,从今后往后,我们恐怕少不了会有交集。只要我能活下来,一定会带你回家!”
杜文佩这才想起溪草出现在大宁府,是极其不合理。
她一直在关注雍州方面的报纸,这两年来,溪草的真实身份曝露、华兴社的更迭她都略知一二,想来她身边跟着的两个陌生男人,便是保皇党人士无疑了。
他乡遇故知,彼此的境遇都令人扼腕。
杜文佩犹豫了一下,还是规劝道。
“云卿,清廷余党勾结日本人,对国人极尽奴役欺辱之事,是群叛国贼。你若因为琬珍公主的死……就和谢洛白决裂,投靠他们,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杜文佩虽然身陷泥淖,但骨子里血性未改,溪草十分欣慰,她叹息道。
“你也太小瞧我了,谢洛白虽杀了润沁,但于国家民族,他并没有错,只是我们之间隔了杀妹之仇,这辈子注定是做不了夫妻了。我不能……也不忍找他报仇,但可以找日本人和保皇党寻仇,润沁有今天,全拜他们所赐。”
杜文佩震惊不已。
她是了解溪草的,她是她见过最聪明机警的女孩子,可是要以一己之力,对付如此强大的敌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杜文佩没有劝她,溪草已经身在大宁府,说明她此行没打算回头,她何必白费口舌。
“要怎么做?我能助你一臂之力,横竖都陷在贼窝了,不如拼死一搏,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两个女人既然攀谈上了,餐厅里头,苏和泰就主动和成田宁次搭起话来,得知对方竟是日本政府新派驻漠城满洲国政府的大使,在大宁府短暂访友便要往漠城赴任,他仿佛见到亲人一般热情,连忙表明身份,主动和对方握手。
“原来是自己人!太巧了太巧了!”
成田宁次淡淡点了点头,所谓清廷遗贵,不过是日本人的傀儡,他根本没有看在眼里,所以很看不上苏和泰套近乎的姿态。
他感兴趣的,是苏和泰提到的另一个人。
“贝勒爷说,刚刚那位小姐,就是你们失散多年的四格格润龄?我在报纸上看到她登的离婚书了,没想到她居然上漠城来了。”
苏和泰微愣,溪草和谢洛白有过一段婚姻的事,整个华夏都知道了,眼前这个日本人虽是初来乍到,但对华夏重要的新闻,必然也是关注的。
他怕成田宁次对溪草产生疑心,连忙解释。
“是的是的,她和我们五妹妹琬珍公主,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感情深得很,谢洛白杀了五妹妹,她恨不得亲手结果了谢洛白,怎么还能做他的夫人?再说了,这桩婚姻,也是谢洛白强迫的,润龄压根就不愿意!”
成田笑笑,不说话了,正巧溪草和杜文佩回来了。
成田抬眼去看,她换了套纯黑带金丝绒的洋装,一张圆月般脸上,挂着清纯的微笑,像天使又像女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