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督军显然是有备而来,见陆太爷答应,便挥手让人把一大箱礼物搬了进来。严曼青指挥下人把东西抬进楼上的厢房,玉兰打来一看,发现除了布料与几组成套的首饰,光是金条就足足有二十根,出手简直不能再阔绰!
再数数量,才发现东西竟都是成双成对!
按照这种送礼方式,完全是雍州城提亲送聘的标准,这——
见状,严曼青的目光越发幽深,溪草看了一眼,只觉糟心。
与此同时,还未开宴,溪草被沈督军认作干女儿的消息很快在明月楼传开了。
众人神色各异,但无一例外莫不对溪草的好运气艳羡。
更嫉妒陆家好运,阴错阳差得沈督军青睐,被抛了橄榄枝。
不过还有很多人想到了另一层。
谢洛白是陆云卿的表哥,沈督军高调收云卿为干女儿,这是想以这丫头为媒介,要和谢洛白示好?
然而也有人反对,如果是故意拿这丫头当筏子,恶心谢洛白呢?比如神仙打架,莫名遭殃的小鬼!
但不论如何,今日陆家这个宴真是足足赚足了成本。
一个丫头算什么,若是能换来更大的利益,那便值当了。
显然,陆家做到了!
到了晚间六点,众人正式入席,沈督军自然坐了主位,左边是陆太爷,陆承宗本该坐右侧,但他思量再三,还是吩咐溪草在沈督军身边陪同,自己携了夫人严曼青,大儿子陆铮,还有杜九等几位华兴社长老同席。
陆铮闲闲地夹着菜,对父亲的作为略微嘲讽。
“看样子,爹是打定主意,要将那丫头剥洗干净送给督军了,陆家的孙女没名没份让督军睡,也不嫌丢人?”
这话说得露骨又难听,严曼青蹙眉,在儿子胳膊上轻轻锤了一下,低声责备。
“怎么说话的!咱们陆家,还不至于这样巴结军政府,你爹就是试探一下督军的意思,若他真要娶云卿进门,也没什么不好,女人这辈子就图个好归宿,这是为她谋前程呢!沈督军好比雍州城的皇帝,她跟了督军,也算咱们家对得起老四了。”
陆铮不置可否地一笑。
这如意算盘只怕打错了,那丫头绝不是盏省油的灯,沈督军要真娶了她,只会闹得家宅不宁。
老太爷年纪大了,沈督军的暗示,似乎什么也看不出来,一味乐呵呵地和督军碰杯斗酒,兴致很高。
只有杜九公清楚,老头子压根没糊涂,他什么都清楚,只不过,他并不像众人想象得那样反对。
陆太爷知道自己的大儿子是什么秉性,即便陆云卿分到应得的一份家产,等将来他老人家死了,她也未必保得住。
她需要一个靠山,来托付终身,放眼雍州城,没有人比督军更有权势。
督军若真愿意娶她做姨太太,那就算军政府和华兴社联姻,强龙不压地头蛇,双方都需要她维护彼此的交情,在哪边她都会很有地位,而不是任人宰割的孤女。
而且云卿年纪小,迟早熬死督军的正牌夫人,有陆家在,她的出身比任何姨太太都高,势必要扶正的。
雍州城的第一夫人,对哪个女人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
当然,陆太爷土匪出身,在婚姻上,是不会考虑孙女意愿的,在老爷子眼中,督军是个魁伟的英豪,女人能跟他就是福气。
杜九公叹气,杜家对待孩子,不像陆家那样功利,而是把他们的幸福放在首位。陆云卿下得一手好棋,懂戏,处处都投老人家的缘,她还治好了杜文佩,对杜家有恩。
本来别人的家务事,他不好插手,但如果陆家真存了那个意思,杜九公就算遭白眼也要劝一劝。
有了“聘礼”在前,众人都暗自猜测督军的意图,可惜沈督军并没任何露骨的表现,不过像个长辈般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溪草闲话家常。
督军精明睿智,是天生的上位者,但溪草从小在庆元春学着应付男人,知道如何奉承又不显谄媚,一顿饭下来,督军满面春风,似乎挺喜欢她的。
移步到宴会厅时,沈督军的话头不知怎么就转到了谢洛白身上。
“你那位表哥,年纪轻轻就靠自己打下一番天地,很了不起!我也是很有兴趣与这些优秀的后辈交流的,如果有机会,你可以请他一起到沈家做客。”
终于切入主题了!
溪草就知道,沈督军十有八九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庆幸的同时,她也有点担忧。
沈督军是终于忍无可忍,要对付谢洛白了么?
“义父的美意,云卿一定代为传达。”
很中性的回答,甚至略带敷衍,许是知道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丫头,沈督军也不为难,点头一笑,没说什么。
晚饭之后的西式舞会,才是新派人的交际场合,宴席吃得索然无味的少爷名媛们,随着钢琴曲奏起,也纷纷活跃起来。
陆铮率先走过来请了杜文佩跳舞。
杜文佩高兴坏了,她为了让陆铮知道她身上的梅花苔藓已经全好了,特意穿了露胳膊的礼服,握住陆铮手的那一刻,脸蛋红扑扑的。
“文佩妹妹,是老太爷叫我邀请你的,他还交待我一会送你回家,例行公事而已。”
陆铮很冷淡地浇了她一头冷水,杜文佩的舞步便乱了,她屈辱极了,下意识拿眼睛去找傅钧言。
云卿这个表哥是她在医院认识的,诙谐有趣,平时大家有说有笑,已然是朋友了,杜文佩希望下一支舞他能主动邀请自己,化解她的难堪。
可傅钧言今天有点心不在焉,一双眼睛时不时往沈督军那边瞟,没有注意到杜文佩的暗示,她有点失望。
陆良驹兄妹也来了,既然都说沈督军看上了陆云卿,陆良驹哪敢再妄想,见市长千金张存芝坐在那里,又高兴起来,忙堆笑上前邀她共舞,谁知陆家二少陆钦也和他一同伸出了手。
张存芝看都没看陆良驹一眼,微笑挽住了陆钦的胳膊,陆良驹只得又厚着脸皮去邀冯美妍,冯美妍冷冷看了她一眼,走到自己的男同学面前。
“不请我跳支舞吗?”
陆良驹四处碰壁,不免尴尬,本来想找妹妹做舞伴,可一进场就不见了陆良婴踪影,他心情糟糕,只好坐在冷板凳上喝闷酒。
溪草在更衣间换好晚礼服,准备回到厅中待客,穿过花园时,却发现陆良婴在门外徘徊。
溪草便拉住玉兰,两人在花树后驻足观看。
陆良婴似乎在等待什么,时而不安地来回走动,时而扶树干呕,有女佣过来问她是否不舒服,却被她骂跑了,女佣跑掉以后,陆良婴匆忙从荷包里掏出口红,在唇上来回抹。
玉兰就扑哧笑出了声。
“她可真蠢,到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些日子,她按溪草的吩咐盯着陆良婴的一举一动,先是疑惑不解,后来就全都明白了,她气得浑身颤抖。
做这样害人的事,简直太歹毒了!还好云卿小姐换掉了那支口红,让陆良婴这个蠢货,自食其果。
溪草手指绞着树叶,一双眼睛笑得像弯弯的小月牙。
“人家戏台子都搭好了,咱们不唱一出怎么行?走吧!”
二女从花树背后走出来,假装惊诧地拍拍陆良婴的肩。
“卡洛琳,你怎么不进去?在这里吹冷风?”
终于等到陆云卿,陆良婴萎靡的精神顿时振奋起来,她表情似乎有点难为情。
“我得罪了杜文佩,进去遇见她,吵起来又闹得不愉快,云卿,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不能找事情。”
溪草果然体贴地道。
“那你也不能穿那么少站在风口上啊?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着凉了?”
这一点陆良婴都不用刻意去假装,她最近身体状况确实糟糕,她顺势掳了下头发,面色惨淡。
“是不太舒服……”
溪草于是吩咐。
“玉兰,进去告诉良驹哥一声,先送卡洛琳回家。”
陆良婴连忙拉住玉兰。
“别!我哥哥正在兴头上,他会骂我的!”
“那让人去前面找叔叔,让他先送你回家?”
“不用!不用!警备厅近日有大案件,爸爸彻夜在衙门里头,好不容易今天得空了,我怎好去扫他的兴。云卿,这样好不好,你带我去后院客房里头休息一下,等舞会结束再让哥哥送我回家。”
溪草没有说话,有一瞬,陆良婴觉得她的眼睛在黑夜里,幽深下去,似能看进人心,她一时心虚,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好,那走吧。”
溪草软软笑开,仿佛刚才的表情不存在,上来挽住了她。
陆良婴松了口气,她下意识看向花厅,一曲终了,张存芝正站在大玻璃后头,晃着红酒,水晶灯下,她笑容冶艳,影子拉得很长。
“玉兰,我的手包还在里头,劳烦你帮我拿一下?”
支开玉兰,陆良婴扶着溪草的手,穿过花荫,往后头的耳房走去,不知是明月楼中种的夜来香气味太浓,还是夜风过于猛烈,那种浑身如蚂蚁爬满蚂蚁,作呕反胃的感觉又上来了。
这些天一直如此,陆良婴很奇怪,起初只是轻微发痒,精神不济,不知什么缘故,擦过口红会让她好受些,所以连吃饭的时候,都要补妆,还被陆荣坤骂了几句。
等她回过神来,已经下意识去摸索那支口红,可想到陆云卿在侧,一个病人还想着补妆未免奇怪,又生生忍住了。
一排房舍中,唯有一间亮着灯,那是张存芝买通明月楼的下人,提前准备好的,陆良婴有点兴奋,拽紧溪草的手,往那里走去。
“云卿,你扶我进去躺一躺吧?”
她的神智已经有些飘忽了,都没细想,陆云卿这样谨慎的人,怎么没半点怀疑就跟了过来。
两人走到门口,一股奇怪的香味透过门缝钻出来,似烤糊的饼干和腐烂的花朵混合在一起。
溪草很快明白过来,她猛地踢开了门,将陆良婴推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