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赫尔曼的顾虑是对的,西奥罗德明白这一点,因为当他面对这永无止境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大海时,他确实有一种如果自己现在就被这片海生吞入腹也不错的冲动,一种莫名的,认为自己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的错觉。
没错,有什么意义呢?他已经如同正常人那般度过了一辈子,而这一辈子,只是一个多余出来的负担而已,他迫切地想要追求表演的快乐,只想单纯的表演而已,但是到头来,他还是走上了那条老路。在颁奖典礼和无数晚宴上虚与委蛇,阿谀奉承,手中捧着奖杯,敲碎了自己的梦想。
他这一生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
西奥罗德一屁股坐在了潮湿的沙滩上,寒夜的海风都不能清醒他的头脑。
简直……糟糕透了。
“叮铃铃——”
在海风的呼啸和海水拍打岩壁的呐喊声中,清脆的铃声显得格外刺耳。
西奥罗德皱着眉,将手机扔到一边,抱着双腿,静静地望着大海发呆。
铃声持续了近一分钟才终止,但五秒过后,它又再次响起来。西奥罗德差一点就将手机扔进大海,就差那么一点,但不知怎么的,当他正准备挥手做投掷状的时候,他举起的手臂又慢慢放下来。
他看了看手中的电话,片刻之后,他按下了接听键。
‘你他妈到底跑哪去了?!这么晚也没有回家?!这么久也不接电话?!’
下一秒听筒里传出来的,刻意压低的愤怒的咆哮声让西奥罗德意识到,也许自己就是在等这通电话,他想听听这个人的声音,和这个人聊聊。
于是,不可控制的,他笑了起来——
“你知道的,纳特尔,今天是金球奖,我不可能这么早回家。”
‘见鬼,这不是借口,现在都快凌晨一点了,难道你那破奖的晚宴还没有结束吗?’听到了西奥罗德笑盈盈的温柔声线,电话那头的纳特尔态度缓和了一点。
快凌晨一点了?西奥罗德微微一愣,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呆这么久。
“抱歉,纳特尔,我只是……想散散心。这可是我第一次拿奖,自然有些激动,所以……”
‘放屁!’没等西奥罗德说完,纳特尔就用一句粗口堵住了他的借口,‘告诉我,到底怎么了,身为新人被老人欺负了?就算我没去我也知道好莱坞鱼龙混杂,你的得奖让某些人不高兴了,例如那理查基尔,对吧。’
“真没什么……”
‘但你听上去并不像没什么。’
这是第二次了,仅凭声音他就能察觉到他的异常。
“……”西奥罗德沉默了,电话那头的纳特尔也没有吭声,只剩下有规律的呼吸声。
‘……你不想让我管,好吧,那我就不管,谁叫我只是一个地痞无赖,而你是一个拿了金球奖的明星,况且你之前还被赖斯帮的地痞无赖……’
纳特尔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立刻收住声,他那刻意压低的声音戛然而止。
但他的收声并不能让西奥罗德忽略他最后未说完的话:“……你怎么知道我之前被他们敲诈?”明明这件事除了马歇尔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就连玛姬,他也没有告诉她。
‘……这地方就这么小,道上的事情,稍微一打听就知道,很正常。’在停顿片刻后,纳特尔的语气显得非常正常,而西奥罗德却依然觉得,他隐瞒了什么,只是纳特尔并不给他追问的机会,‘不过你并不需要我这无名氏廉价的关心,西奥罗德莱希特大明星,抱歉在这么晚还来打扰你灯红酒绿的生活,你放心,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再也不会给你打电话,让你苦恼。’
纳特尔的话和语气让西奥罗德觉得有些不妙,但是当他想要挽救什么的时候,另一边只剩下一串“嘟嘟嘟”的忙音。
他手忙脚乱地回拨过去,电话不通。
对方关机了。
那漠然机械的忙音,就如同一个冰冷的利刃,将西奥罗德和纳特尔之间的联系,一刀两断。
那一刻,西奥罗德再次意识到,自己也许又失去了这个朋友。
而且这一次,也许是永久的。
西奥罗德一直都知道,自己可以为了表演,失去自己的生命,而现在,他发现除了生命之外,他开始渐渐失去其他的东西,就如同……平行世界的自己一样,一切又回归到远点。既然如此,那他现在坚持的,又有什么意义?这重新再来的一生,又有什么用处?
还不如……也回归原点,回归到一开始属于他的终点算了……
寒冷的海水打湿了西奥罗德的裤管,那冰凉孤寂的感觉恰到好处,让西奥罗德本能地相信,这就是他的归属之地。
一直在不远处警戒的赫尔曼终于察觉到事情不对,他见西奥罗德挂断了电话之后就开始向大海里走,暗道一声不好,立刻甩下自己碍事的西服外套,扯下自己的领带,翻过沙滩外围的围栏,往西奥罗德方向冲去。
按照他的速度,他应该可以在海水漫过西奥罗德头顶之前,将他从海水里拖出来。
但是让赫尔曼惊讶的是,在海水漫过那少年腰际的一刹那,他突然停止了自毁的脚步。
三秒之后,他转过身开始往回走,并且和赫尔曼擦身而过,径直走向停在公路旁的黑色奥迪。
赫尔曼看了看西奥罗德笔直的背影,又看了看被黑暗弥漫的海水,轻轻皱起眉,转身跟上西奥罗德,顺手捡起被自己扔到一旁的西服和领带,钻进车里。
他看着后座上几乎浑身湿透的西奥罗德,被打湿的礼服服帖地贴在他那修长的身体上,勾勒出他那略显瘦弱的身材。他正闭着眼,靠在窗上,似乎睡着了?赫尔曼拿不定主意,他谨慎地询问了一声:“莱希特先生?”
对方没有回答。
他知道他应该将他送回家,但是……看着浑身狼狈的西奥罗德,赫尔曼皱紧了眉,打开了车里的暖气。
西奥罗德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但排除酒店的可能,因为这个房间的布局虽然简单刻板,但像是长期居住的地方。再加上,他昨天晚上绝对没有碰任何酒精饮料,所以也不可能出现任何尴尬的丑闻。
但是,他昨天晚上确实还做过其他丑事,他还记得自己准备……没错,其实这样也挺好,他这种本该不存在的人就应该早点从这世界消失。
西奥罗德跳下床,看了看自己身上宽大到可以甩起袖子的睡衣,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走出房间。这很明显只是一个单身公寓,西奥罗德走出房间后就来到客厅,客厅和厨房相连,公寓的主人此刻正围着一条深蓝色围裙做早餐。
“抱歉仓促之下我做出了这种决定,莱希特先生。”赫尔曼说,刻板如军人的他此刻就像一个居家妇男,如此反差让西奥罗德忍俊不禁,“我将你带回了我的家,因为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希望自己以那种状态回到你祖母的身边。”
“的确如此,不过你将我送回去也没关系,反正一切没有任何意义。”西奥罗德淡然地耸了耸肩,“我得离开这里,我的衣服在哪?”
“我帮你清洗了,还在晾晒中。”赫尔曼一边说着,一边盛起了平底锅上的煎蛋,放在烤好的面包上,“现在大概已经干了。不过在你走之前,我建议你吃点东西,顺便,把桌子上的药也吃了,莱希特先生。”
赫尔曼将餐盘放在餐桌上,一旁还放着一杯水以及一个透明的塑料盖子,上面放着两粒胶囊。
“你有忧郁症,先生,而且恐怕不是什么轻微的症状。你应该保持每日吃药,单纯靠毅力支撑是行不通的——当然我不是说你没有毅力,实际上你的毅力让我钦佩,没有人能……”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西奥罗德看着桌上的胶囊,冷不丁地打断了赫尔曼。
“没有,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无论是你的祖母,还是阿普顿先生。”
“很好,保持这样,否则等待你的将会是律师信。”西奥罗德瞥了赫尔曼一眼,“你不是心理医生,这个玩笑不能乱开。”
“实际上,我是,我有执照,但因为某种原因,我现在只是一个司机。”
“……从你外表来看,你并不像一位医生。”
“因为我以前接触的病人更多的是军人。”
“……”
“好吧,我知道你不信任我,莱希特先生,但是我必须说,以你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拍戏,你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昨天并不是你第一次发作,对吧?再这样下去,不等你成为世界级明星,你就会自己毁了自己。”
西奥罗德盯着他,突然间,他笑了,坐在餐桌前,撑着一只脑袋,冷不丁地说:“那又如何?”
“……什么?”
“那又怎样?你瞧,我追求的只有表演而已,但是这些多余的交际,这些复杂的为了奖项的勾心斗角,这些刺眼的名利,无论如何,一旦表演沾上了这些东西,就变得不再单纯。我的梦想仅仅只是享受乐趣,但我做不到,我没有能力,这个世界太复杂了……”西奥罗德一边说着,嘴角那虚假的笑容弧度越来越大,而他的眼眶,渐渐变得通红一片。
赫尔曼看着自己眼前这位病人,有些不可思议地挑了挑眉,接着,他在西奥罗德对面坐下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生硬,不过并不成功,至少变得更加奇怪了:“我没想到你依旧这么天真,莱希特先生,身为一个演员,你和我见过的其他演员太不一样。”
“天真?”
“是的,当然,这不是冒犯。每个人都有梦想,而每个人的梦想都不同,但相同的是,这条路都不会简单,我记得你说过,梦想不是喊喊而已的口号,它需要实际行动。是的,你行动了,你的作品充满了灵性,你在享受你的表演,没错,但你忘记了,这条路上必有的荆棘。”
“……荆棘?”
“这些名利,这些奖项,这些交际,所有的一切,都是表演孕育而生的。事实上你无法做出选择,你不能只选择表演,然后任性地丢掉除了表演以外的全部东西,因为你丢不掉。如果你所说的梦想有那么好实现的话,那么它就不会叫‘梦想’。”
“所以,你与其担心自己会在这些名利中丧失目标,还不如问问你自己,问问你的心,问问他,他的心之所向,是否一如既往不曾动摇。”
“你不可能挑选一切,莱希特先生,喜欢的就留下,不喜欢的就抛弃,但是你可以按照你想要的方式去生活,而你如何去生活,就在于你的内心。你并非一无是处,也并没没有任何存在意义,至少你可以让那些你不喜欢的,变成丰富你生活和梦想的装饰。如果你真的你喜欢并且享受表演,你就得学会享受它的一切。”
如果你还担心自己还会走上老路,不如问问你自己的内心,看看他现在是否依旧会对那些名利动心。
如果你排斥那些所谓的颁奖典礼又无法拒绝,那不如……试着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享受这个认可你表演的舞台。
最终,西奥罗德将自己的手伸向了那两粒胶囊。
“我觉得我似乎得给你一个长期合同,以免你将这次对话透露出去。”在临走之前,西奥罗德一手将自己的外套拎起反手搭在肩头,靠在门边,脖子上的领结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他总算恢复了一些精神,“你是一个不错的司机。”
“如果价格合适我会考虑的,莱希特先生,以及,我有心理医生执照,我自然不会将这件事泄露出去。”赫尔曼满脸严肃地回答,像是西奥罗德的担忧对他来说是莫大的侮辱,“我想我可以将你送回家。”
西奥罗德耸了耸肩,表示不置可否。赫尔曼尽职尽责地将自己的主顾送回了他的家,西奥罗德走下车,像是想起什么,又走到赫尔曼的车窗旁,对他温暖一笑:“说起来,还得谢谢你昨晚将我从海里拖出来,我敢肯定当时我一定呛了很多水。”
他说着,对赫尔曼挥挥手,快步走向家门口。而赫尔曼听到这话,似乎意识到什么,看着西奥罗德的背影,眉头皱的更紧。
这孩子……果然迫切需要一个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