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米尔顿的那段话让凯文就像从梦中惊醒一样,他终于恢复了一丝冷静。但是,饶是他脸上的神情如何镇定自若,饶是他看向米尔顿的眼神如何锐利,他刚才那如同发了疯似的反应已经彻底撕破了他引以为傲的精英伪装。
他的发油已经无法固定他的碎发,它们油腻地搭在凯文的额前。被扯得歪斜出现褶皱的深蓝色领带犹如挂在他脖子上失意者上吊的绳结,白衬衣上的鲜血红的发黑。而那一直昭示着他上流人士地位的度身定制的西服外套,此刻也仿佛大了一号一般,松松垮垮地搭在他的身上。
凯文明明恢复了冷静,但不知怎么的,此刻的他看上去竟然比之前更要歇斯底里。
西奥罗德的表演就像是一种艺术。而海克福德现在总算知道他之前为何坚持让安琪拉给他全部上发油,但是不要上太多。此时此刻的西奥罗德,几乎将被魔鬼愚弄和利用以至于被逼到崩溃临界点的人类的姿态,诠释得淋漓尽致。这个可怕的天才竟然能利用一切任何可利用的资源,完美自己的表演。
“不,凯文,该死的不。”米尔顿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他看着凯文,就像是在看着一个倔强的孩子,“我聪明的孩子,你知道的。想想看,一个弗罗里达小镇上的律师,他几乎场场都能胜利,但他总会遇到让他徘徊的地方,然后,他总能听到别人说——嘿,律师,就这样可以了吧,你放弃也没有人怪你,没有人能够一直胜利!”
“然后你猜怎么着?他选择了坚持,因为他想一直胜利!他真是太幸运了,以至于每一次陪审团都偏向他一方,以至于每一次法庭上总能出现这样或者那样有利于他的局面,以至于一家来自纽约的大律师所,看中了他,他来到了这个罪恶之城,一直,顺风顺水。”
米尔顿如同每一个试图开导自己孩子的慈父那般,用讲故事的方式娓娓道来,他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平缓,而他接近凯文的脚步,却一直保持着同样的,慢条斯理的步调,一步,一步,一步走向凯文。
明明米尔顿的神情非常轻松,明明他手无寸铁,明明他对凯文目前为止表达出来的只有善意,凯文却不知怎么的从他身上感觉到一股危险的压力,随着米尔顿的慢慢接近,本该保持骄傲与尊严站在原地的凯文步步后退。
“为什么?”双手背在身后的米尔顿突然停住脚步,目光戏谑而又狡猾地看着凯文。
凯文也不知所措地停下来。
“因为你。”
“我?”米尔顿歪了歪头,而他做出这种类似于卖萌的动作竟没有任何违和感。
“撒旦。”
“哦,傻孩子,叫我‘爸爸’。”米尔顿笑着摇了摇头,他的声音里甚至还带着一种诡异的慈爱,让凯文听了,只觉得浑身一凉,而就在这个时候,他陡然间提高了音量,“因为你的自负,你的虚荣,你的傲慢,凯文!”
“是我让这一切发生的吗?不,我没有压着你的脖子让你赢得那个案子,我没有拖着你的身体来到纽约,我不会让事情‘发生’,凯文,我只会让它有发生的可能性,剩下的一切,都是你的自由意志作祟。”
“从始至终,我强迫你做了什么?没有!甚至,我在劝你,劝你放弃案子,回到玛丽安身边,但是,你是怎么说的?”米尔顿突然变换了一个音调,变了一种声音,他模仿着凯文的声音和语气,说出了凯文抛弃自己精神分裂的妻子,继续自己案子时说的话。
米尔顿的每一句话都犹如一把锋利的利刃,划开了凯文一层又一层内心的伪装,切开一层又一层血肉,剜出隐藏在他心底里他早就意识到的真相,那个让他害怕的真相——
“悲哀的是,直到现在,你还在将这一切推向我,为了保护你那伟大的傲慢?凯文,人类卑贱肮脏的血液到底对你做了些什么?”
凯文的脸色在米尔顿的话中渐渐失去了血色,他再也绷不住脸上的镇定,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着。这一次,米尔顿没有接近他,而他自己却开始一步步后退,如同逃避着什么梦魇。
“你害死了可怜的玛丽安,你让这一切发生,而我对她做了什么?一个可以打7分的性/爱而已。”
“砰。”
这句话如同一枚炸弹,让凯文脚下一趔趄,绊到了自己的手提箱,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是的,其实凯文一直都明白,是自己导致了这一切,而撒旦做的,无非是诱惑,一次又一次诱惑,利用他最喜欢的名声和虚荣,让他永远无法逃出他的手心。
他将所有的过错推到别人的身上,就像亚当和夏娃将偷食禁果的过错推到那条蛇身上。他逃避着这个现实,以为不去看他就是无辜者,以为将过错推到米尔顿身上,他就能站在一个伟大的复仇者高度得到心灵的慰藉。他害怕,害怕自己的逃避和卑微被残忍拆穿,他害怕面对,而他对这个事实的恐惧,竟然还要高于与那万恶之王的撒旦同处一室!
然而,在撒旦面前,任何人都无法逃避自己的罪恶。
凯文崩溃而又呆滞地坐在地上,双手撑着额头,双眼如同中了魔怔一般瞪得大大的,眼泪早已经干涸。他犹如丢了魂的行尸走肉,在他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一开始在法庭上雄姿英发魅力四射的骄傲律师,只剩下一个落魄狼狈的驱壳,一个失去了一切的可悲者。
“……cut……cut!cut!”海克福德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立刻喊下了停。演到现在,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想象中的拍摄进度,原本要被分成两三段拍摄的桥段,竟然因为看得太过入迷,而忘了喊停,一直拍到这里一气呵成,太不可思议了!
这一老一小第一次天马行空似的自由发挥似乎棒到了一种海克福德无法形容的地步,当下他就做出了决定,等会儿也要接着这么演,再把刚才那段过几遍,他必须要拍到所有的细节都拍进胶片里才会善罢甘休——刚才那一遍肯定不够用,毕竟那一遍下来漏掉了好多细节拍摄,例如脸部特写和动作特写,全拍成了中长距离围观了。
西奥罗德将凯文这个角色分析得太过透彻,或者说,他将人类分析得太过透彻,所以他才能演出这万千丑态。而若不是帕西诺对角色——不仅仅是米尔顿,还有凯文——的细致分析,以及他老辣的演技和深厚的台词功底,他是无法将这一场拆穿丑态的戏完美演绎出来,而如果不是西奥罗德对米尔顿这一角色的了解以及极其迅速的反应,他也无法对帕西诺改编的台词做出如此完美的反应。
“儿子,想不想站起来?”帕西诺朝坐在地上的西奥罗德伸出了手。
“不,老爹,让我坐会儿吧。”西奥罗德搓了搓脸,摇了摇头,换了个盘腿的坐姿。
“那让我也坐会儿。”帕西诺说着,直接坐到了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哎哟,也许我是真老了,跟你演戏我觉得比拍动作戏还要累。”
“我也是,否则我现在怎么赖在地上不起来?”西奥罗德深有体会地点点头,随即,他又笑了,“但是,痛快!”
是的,和高手过招真的是太痛快了,回想起刚才两人之间那种激烈到分毫不让的气氛,会想到每一次接受挑战时的刺激,西奥罗德就忍不住浑身颤抖,恨不得再来个三百回合不死不休才算满意。
帕西诺显然没想到西奥罗德会是这种如同毒/瘾犯了的吸/毒患者,终于吸到良品时那疯癫激动的反应,他微微一愣,和自己身边的孩子对视一眼,不知怎么的,两人突然一致放声大笑,他们的笑声甚至还吸引到其他人的注意力。
“在说什么呢,二位,笑得这么开心?”导演海克福德主动为他们拿来了两杯咖啡,然后和他们一样,盘腿坐在了地上。
西奥罗德接过咖啡,耸了耸肩:“没什么,也许只是突然间想笑。”
“真的?”海克福德又看向帕西诺。
“哦,真的,泰勒,这是演员之间才能懂的问题。”
“好吧好吧,我是导演,所以我不懂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但是我懂你们刚才的发挥简直太棒了,所以我会给你们送咖啡以示奖励,以及,顺便问个问题。关于刚才那些你们从自己脑子里自然而然蹦出来的台词,你们还记得多少?等会儿肯定还要来几次,因为我还要补拍很多镜头。”
“反正我是没问题。”西奥罗德说,看向了身边的帕西诺,目光言语中带着一丝善意的挑衅,“就是不知道某位自称自己老了的老家伙还记不记得。”
“哈,泰勒,听到了吗?这是儿子对老子的挑战,老子不给儿子一点教训看看,儿子还要骑到老子脖子上撒野了!”帕西诺佯装愤怒地瞪大了眼,指着海克福德,“泰勒,你就是我们的裁判了,等会儿你好好看看,是谁不行了。”
“好,好!”海克福德笑得都看不到眼球。他当然知道这两个演技派要开始互飙演技了,而身为导演的他,当然巴不得看到这两个家伙天天斗来斗去才算苏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