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她取出手机,编辑了一条消息:“不是你亲手煮的面,差评。”
发送完毕后,她把长寿面从餐车端到餐桌。
她落座在餐桌前,把手机放在碗边,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边吃面,边时不时地斜眼看手机屏幕。
然而直到一整碗面吃完,手机都没有动静。
阮舒也不闲着,去整理下午找过来的庄以柔的物品,邦她装盒打包,明天一早就可以寄走了。
那个相框的后扣本就有点松垮,她抓起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后面的盖板便掉落。
随着盖板的掉落,照片也滑了出来。
意外的是,滑出的东西却不止驼背老人和庄以柔的合影。
还有很旧很皱的一小片纸,目测原本被揉成团,后来又被重新展开。而且显然是撕碎的纸页的一部分。
阮舒狐疑捡起。
纸上面写有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五号,并分别标注了性别男、男、男、女、女,三号的旁边被打了颗星。
截止这部分为止,都是白纸黑字,然后是四号被用红色的笔迹划掉,下方依旧是红色的笔迹写了个五号。
什么东西……?
阮舒一头雾水,马上拍了张照片到微信上联络庄以柔(为了防止再失联、也为了方便沟通,中午那通电话之后互加了好友)。
庄以柔倒是尚未休息,表示完全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藏在她的相框里,从相片装入相框之后,她就没有拆过。
“那会是你爷爷藏的吗?”阮舒问话的时候,心里其实已基本认定答案。
而如果是驼背老人特意藏起来的东西,那多半和阮春华有关。
和阮春华有关……
这些被用数字号码代表的人……
阮舒能想到的,只有被阮春华收养的孩子……
但,数量上又明显不对。闻野、庄爻和孟欢,阮春华收养的应该只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
脑中蓦地闪过闻野的话,阮舒脊背微微一僵。
如果她真是阮春华曾经的目标,那便有四个孩子。
而再如果,她后来确实成了报废品,那么,被打了叉的四号,是不是就代表……
手机蓦地震响。
阮舒陡然晃回神思。
看到来电提醒的一瞬,蹭地站起身,握紧手机走到窗户前,然后欣赏外头海面上的河灯,默默等到差不多它快要响完时,才划过接听键。
接起后,她故意不说话。
听筒那头的人也不出声。
一时之间仅余彼此细微的呼吸。
阮舒这边倒还能依稀捕捉到他那边的夜晚虫鸣——嗯……?那他人现在应该是在……?
傅令元在这时发出低低的轻笑,打破了沉默,开口却是在唱生日快乐歌,英文的。
要说他这嗓子歌喉,阮舒倒并非头一回听。不说了以前唐显扬最喜欢跟在这位表哥P股后边混?所以她跟着唐显扬去过一次KTV,是傅令元和他的小伙伴们开的包厢。
一个长得好又成绩差的坏孩子,往往具备能撩动少女心的特质,比如彼时的傅令元是校园霸凌者,打架斗殴无往不胜;篮球技术不赖,又酷炫地玩车、飙车,等等等等,这些在老师和家长眼中的不务正业,在那个年龄段的绝大多数女生眼中却是一种别样的魅力。
上述是已知的,是阮舒早早便回忆过的。今晚隔着电话,他这么一开嗓,她回忆起那次在KTV里,歌声动人的他几乎霸占了麦克风,简直当作他的个人演唱会,一首接着一首的情歌,唱得包厢内的女生们春心荡漾一直喊他继续唱。
阮舒觉得奇怪,且不止一次觉得奇怪。奇怪在于——
明明以前的傅令元之于她而言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如果一年前不重逢,他在她的生命里或许就是毫无痕迹的。她根本不会记得唐显扬有这么个表哥,不会记得曾经因为唐显扬而和傅令元有过短暂的交集。
可,事实是,他们重逢了,并且在相处的过程中,时不时通过一些事情,勾起她对他的回忆。连她自己都没想到会存在脑子里的回忆,更不明白为什么就记住了?
是因为她的记性太好了?
还是因为以前她不喜欢他?他对她做过一些叫她讨厌的举动?所以不经意中留下印象……?
歌声在她的费解中结束。
阮舒敛回深思,评价:“英文发音不错,看来以前没少和外国妞聊、骚。”
傅令元轻笑:“嗯,确实。”
明知他是接她的话故意这么应,阮舒心里仍有点不太是滋味儿。
未免被他曲解成她在吃醋(画外音:难道不是吃醋儿?),她转移话题质问:“刚刚干嘛去了?”
当然,其实猜得到,他先前肯定在忙事儿,所以在她消息发出去那么久之后他才回电话,但还是忍不住在想,既然都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他应该专门腾出晚上的时间,分分秒秒关注他的礼物送到之后她会不会给予回应。
“去想你了。”傅令元油腔滑调。
阮舒翻白眼:“在野外想我?”
“在野外想着一定要再和你打一次野、战。”
“……”
阮舒想上网搜索“家里男人太流氓了该怎么办?”,在线等啊,着急!
傅令元还在油嘴滑舌:“喜欢我送过去的我的‘分身’么?”
语调暧昧,其中俩字还故意咬了重音强调。
阮舒“……”半秒,挑着眉眼道:“嗯,有分身就够了,不需要本体。”
呛的就是他之前吃大熊的醋。才磨着她要求把大熊送走去给格格,一回头倒舍得把大熊亲手送到她身边。
“你确定?”傅令元笑问。
“有什么可不确定的?”阮舒反诘。
“它在床上可伺候不好你。没法让你软,没法让你出水,没法让你爽,没法让你叫。”
“……”阮舒耳根子不禁发烫,赶在他讲出更多之前阻了他,“你再说我挂电话了。”
听筒里,傅令元默了一默,又笑,继续直白:“我想现在就把你从电话里拉过来,让你软让你出水让你爽让你叫。”
阮舒却是由此察觉他情绪中的异常:“你怎么了?陆家那边有事情不顺利?”
傅令元没有回答,自说自话:“阮,不要在庄家呆着,你回来海城吧,不要管其他任何事了,暂时住在黄桑和格格那里,留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留在我随时看得见你找得到你摸得到你的地方。”
明知不可能,他却又老话重提,完全可以确定他心里有事。阮舒眉心紧蹙,冷静问:“说吧,你到底怎么了?”
“想你了。”傅令元嗓音低沉。
阮舒有点生气:“你再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以后也别再给我打电话了。”
傅令元站在夜幕下,面容冷漠,黑眸冰凉,指间的烟卷安静地燃烧。
菲薄的唇微微一挑唇际,他状似轻描淡写地开口:“没什么。只是今天孟欢为了表达她的合作诚意,和我说了两件事。一件陆振华这边的,一件阮春华那边的。”
正符合孟欢中转站的位置,不偏不倚,两边各透露一件,彰显她确实手握两方的消息。
“具体内容。”阮舒追问。
“你最近在庄家码头捣乱青门的生意,虽然没有实质性的损失,但陆振华不是完全不上心。”
这事儿貌似并没有能够影响到他情绪的点。阮舒揣度:“陆振华上心了又怎样?现在他应该查不到我头上。阮春华没理由现在把我推出去。”
可能因为她自己手里刚获取关于阮春华的新线索,所以强烈地预感傅令元重点要讲的也应该是——“第二件事?孟欢和你说什么了?”
“她说什么不重要。”傅令元强调,“重要的是,你应该尽快离开庄家,也不要再和阮春华那边的任何人接触了,包括林璞。”
孟欢的话非常好懂,他听完的第一反应就是害怕。
难得地害怕。
本来只是想搞清楚阮春华这个人,现在他觉得阮春华也应该死!应该和陆振华一起死!
阮舒炸毛了:“你吊足了我的胃口又不说清楚!那好!我这边的事你也什么都不用知道了!”
“阮……”傅令元已经后悔自己没有从一开始就隐藏好,现在到这档口了,他确实想糊弄都糊弄不了。
“我倒计时三秒,你不说我就挂电话,你以后也别来找我了。”阮舒威胁。她相当不解,难道比他杀了陈青洲、杀了黄金荣这种事还要对她难以启齿?
傅令元眉峰微耸。
“三,”阮舒说到做到,已开始倒数,“二,”
傅令元先给她打预防针:“你听完别害怕,也别瞎想。”——他觉得后一个她肯定做不到,毕竟她向来是个心思重的。
“傅令元你能不能不要磨磨叽叽的?还是不是男人?”
嫌弃的意味儿满满。
“……”傅令元的嗓音顿时冷沉下来,“你再说一遍?谁不是男人?”
两人现在隔着电话,阮舒又不怕现世报,轻轻一呵:“你要再磨磨唧唧,你就不是男人。”
傅令元满面黑线:“你给我等着!”
“噢。”阮舒丁点儿不惧怕,非常无所谓,“你试试看还能不能轻易见到我的面。”
傅令元:“……”
彻底败下阵来。
无奈苦笑:“就不该同意你继续当什么家主。现在都奇到我头上来了。连打个电话都得等你高兴。”
画风突变,突然他就语气委屈吧唧的。
阮舒忍俊不禁,也不再和他石更碰石更,改变策略来软的:“行了,你快点说吧,你说完了,下次见面,我就真奇你头上。”
猝不及防,傅令元怔了一怔,险些以为自己幻听:“新姿势?你以前不是不愿意?”
“你不想?”阮舒不自在地别开眼,“那就算了。”
傅令元迅速揪住她的话:“休想反悔!”
“那你倒是先把我履行承诺的前提兑现了。”别说得好像她无条件同意和他解锁……饥渴的又不是她……她可是有厌性症的女人……
傅令元抿了抿唇,终是把孟欢的原话转述——但绝对不是因为她的引、诱他才松口的。
阮舒听完一阵沉默。
傅令元以为她心惊,正准备安抚。
阮舒率先幽声:“我要收回我刚刚开给你的条件……”
“过河拆桥?”傅令元仄仄质问,语音谙满危险的气息。
一触及他下、半、身的利益,他就急。阮舒猛翻白眼:“不是过河拆桥。是你的这个消息对我来讲没有价值。我已经知道了。”
只是她不知道,原来因为她成了报废品,所以孟欢才顶替上来。
他忸怩了半天就为了这件事,真是浪费时间……
埋汰着浪费时间的同时,她的嘴角却又是泛起弧度的,心底亦有暖流流淌。
她已然明白傅令元方才为何又焦虑地要她和闻野团队断绝关系,安抚他道:“不要受惊的人应该是你,你也不用担心,我早就不是阮春华的目标了,我是报废品。”
傅令元在片刻的怔忡之后,嗓音愈发冷寒:“你已经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这么要紧的事你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瞒着我你要干什么?!”
大男子主义的腔调又回来了……阮舒决定以后在他没下限地求吃肉时录下的他的低声下气,让这种时候的他啪啪打脸。
隔着电话他看不见,于是她白眼也懒得翻了,把刚刚拍下来的那张小纸片给他发过去,和他一起研究。
“我应该就是上面被划掉的那个四号。原本在阮春华收养计划里的第四个孩子。”
阮舒倒因此省了力气去研究五号被补在四号下方的缘由。
所以五号代表孟欢。
一号和二号肯定是闻野和庄爻了。
那么最大的困惑就是——
“还有第五个孩子,那个三号,也是个男孩。”阮舒眉心蹙成小山丘,“会是谁?没听庄爻提过还有其他孩子被收养。我在他们的照片上也只看到他们三个人的合影。”
“会不会也和当年的我一样,由于某种特殊原因,被放弃了?”猜测完,她马上又自我否决,“应该不是,三号旁边打的是星号,不像四号是被划掉,而且补上了五号。三号这里好像没有被替换。”
她遗憾叹气:“这张纸只有一点东西,太少了……”
讲了半天,没得到回应,阮舒顿住:“怎么了?”
听筒那头久久沉默。
阮舒从这阵沉默之中嗅到凝重。
心有灵犀地,她读懂他为何凝重,故作轻松地笑话:“信息量太大,你还没消化好?”
傅令元在间隔两三秒后重新响起嗓音,低而沉,带着克制的庆幸:“还好,你没和他们一起。”
虽然彼时孟欢的话他已经琢磨得很透了,但此时此刻和阮舒对上话,从阮舒这里了解到更详细的内容,他的那股害怕又一次涌现,且更加浓烈。
阮舒自己也是后怕过的,如今隔了一个星期,已经冲淡了。听着他的话,感觉着他的情绪,她笑了,揶揄:“夸口要当海上霸主的人,原来是个胆小鬼。”
傅令元坦坦荡荡地承认:“是,我就是胆小鬼。”
他少数几次的害怕,均源自于她。
自从有了她这个软肋,他就再不敢说自己无畏无惧了。
阮舒唇边的弧度进一步展开,哄小孩似的温声:“别怕,有我在。”
一句话,气场两米八,好似头顶一片天,任何事都能扛。
隔着电话,清冷的黑色夜空下,傅令元轻挑眉尾,目之所及的寂寥灯火仿若突然有了温度。
“嗯,知道我们家小姑娘现在厉害,不仅不用依靠我,关键时刻还能让我依靠。”
好端端夸人的话,从他嘴里出来,完全变了味儿——酸溜溜的,挟裹着不甘和委屈的那种酸。
酸的是什么?阮舒心里跟明镜似的,了然他酸的就是她的不依靠显得他不被她需要导致他没有成就感。
所以他以为她接下来会哄他么?
阮舒忍着笑意,接到他前面的话上:“如果我没有成为报废品,被阮春华带去——”
“这个‘如果’不存在。”傅令元厉声截断她。
阮舒非要讲完:“我们现在会怎样?”
本来想问的是,“我们还会遇见么?”。
转念思及孟欢的这个位置,就是出现在陆振华身边,那么肯定答案是肯定的,所以换了句话。
而出口后,阮舒又立刻自嘲——什么鬼问题……
“这个‘如果’不存在!”傅令元重复,语气比方才厉得多,声音更是相当冷。
没和他面对面,都感觉到他凛冽的气场强到极致。
阮舒抿唇,沉默住。
傅令元亦安静下来。
两人各怀心思,气氛突然有点压抑。
阮舒回归正题:“我还在琢磨我为什么会变成报废品。晚上刚发现的这个小纸片上的内容,我会再找庄爻和闻野问一问的,或许能再了解得更多些。这个‘三号’得找出来,否则不踏实。”
顿了顿,未听到他的动静,她说:“没其他事的话,就先这样。”
“有。”傅令元叫住她,告知,“黄金荣不管怎样都是青门的重要人物,陆振华没有亏待他,葬礼很体面。”
阮舒垂眸:“嗯,我知道了。”
“出了这件事,原先在陈青洲死后留于海城被重新编制的那些陈家旧部,陆振华一个都没再放过。”傅令元又告知。
阮舒闭了闭眼:“嗯,我知道了……”
除了曹旺德及华兴,没有陈家的人了,消息网断裂。所以,连九思如今想得知海城的动静,靠的都是她表面上傅令元的手下的身份,遑论假若他们要救荣一,是连个能传递消息的人都没有了。
果不其然,下一句便听傅令元劝她:“不要企图来救荣一。”
这个阮舒倒还真没企图,她真正企图的是,让陆家的人亲自将荣一从海城带出来。
“嗯,我知道。”阮舒的字眼还是这么几个。
傅令元却是笃定地质疑她的爽快答应:“有事情及时和我商量,直接联系我或者让二筒转告我,不要当面答应我,背后又去做另外一套。”
阮舒亦质疑:“我想知道的事,你不也对我藏着掖着?”
“什么事?”
“比特币,暗网。”
“这件事你知道结果就行。”傅令元的回答和庄爻的一模一样。
阮舒基本肯定他们俩“沆瀣一气”商量好的。
没追问。反正她本来也只是想知道结果而已。
便转到下一件事:“我又去试探过一次阿婆了,她知道黄桑还活着。”
傅令元愕然:“怎么会?”
“我也想问你。”阮舒凤眸轻狭,“黄桑当年是怎么诈死的?是不是哪里露了马脚?你得再去问问黄桑了吧。”
“嗯。”即便只有一个字音,其中的严肃也足以表现出傅令元对这件事的看重。
“好了,这下真没事了。”阮舒又表达出该结束通话的意思。
“你很着急?”傅令元不悦。
“你人不是在外面办事中?”阮舒不想影响他,聊得也够久了,他差不多该满足了。
“最后还有一件事。”傅令元说。
“什么?”
“你亲口答应的,下次见面你要奇到我头上,我牢牢记住了。”
阮舒:“……”嘴角轻轻抽搐。
收了线,傅令元抬头看今晚的圆月和淡淡的云丝,很快握紧手机,转身往回走。
关押室内正一片杂乱。
傅令元跨入,第一眼就看到荣一倒在地上,自己把自己的两只手掌扎烂,一个洞一个洞的血窟窿。
“哈哈哈哈,就算我死,也不会让你成功打到我手的主意!”荣一鼻青脸肿,几乎瞧不清楚他的真实面貌。
不知荣一先前还说了什么,陆少骢全然躁动不耐,从身边人的手中接过烧红的烙铁。
由身边的手下负责强行掰过荣一的脸,陆少骢则一伸长臂,直接将烙铁烫上他的脸颊。
顿时滋滋滋地直冒烟。
并且迅速地,焦肉的味道弥漫满室。
伴着荣一的惨叫。
他明显在极力地隐忍和克制,脸变形,眼睛瞪得两颗眼珠子下一秒就会掉出来似的,身、上的肌肉仿若马上要爆开,浑身被汗渗透得比刚从河里淌出来还要湿哒哒。
陆少骢放下手,换了荣一的一边脸颊,也烙上去。
傅令元行至陆少骢身侧,撇着被荣一自残掉的手,微折眉:“这样你还能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