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喉咙艰涩:“你知道不知道,荣叔他很想你。”
他的手滞住,沉默地与她对视。
阮舒伸出手,握在他的其中一只手臂上,眼里满是研判和探究:“所以你知道你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强子,对不对?你知道你是黄金荣的儿子。”
他捋开她的手,依旧不答她的话:“姐,先把粥喝了。”
“我喝了粥,你就会告诉我么?”阮舒有点和他讨价还价的意思。
他又沉默。
阮舒目光灼灼,再追问:“你一定知道他现在在生病,对不对?你为什么不去见他?”
“我要怎么见他?”他终于接她的话了,却是反问。他指着自己的脸,“我现在是林璞,你要我这样去见他?”
“而且也没什么好见的。”他表情冷漠,“黄金荣的儿子早就死了。他的念想是对他死掉的那个仅长到八岁的儿子的念想,与我没有任何的关系。”
“强子——”
“我不是强子。”他打断她,旋即或许感觉自己的声音过于冷硬,遂又缓下来,道,“如果你不愿意再叫我林璞了,那就叫我庄爻。”
“庄爻?”阮舒微微一愣,“你现在姓庄?你和江城的庄家也有关系?你怎么会——”
“想知道怎么回事,就投奔我。”
话又一次被打断。阮舒循着声音瞟过去目光,闻野一身灰色的僧衣站在门口,肩膀斜斜倚靠在门框上,两只手交叉着伸进宽宽的袖口里,两只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她。
阮舒面无表情,转回眸看庄爻:“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也会在卧佛寺?”——她现在算是明白过来,原来是因为庄爻,所以闻野知道她是陈玺的女儿。
“他不会回答你的。”闻野抢过话。
在阮舒听来,与其说他是在告诉她一个事实,不如说是在隐隐警告庄爻。
庄爻闻言确实先看了一眼闻野才开口,不是回应她的话,而是再次劝:“姐,我们喝粥。”
阮舒一把将他手里的碗勺打落:“既然你们什么都不愿意说,就放我离开这里!”
“姐,我们对你没有恶意。”庄爻拿纸巾给她擦手。
阮舒避开他:“我对你们的背景毫无所知,你们两个对我而言就是陌生人!虽然你们救了我,但你们擅自将我带到这里,又何尝不是绑架?你们不让我离开,又何尝不是非法软禁!”
“姐,我们——”
“她想走就让她走。”闻野还在原来的位置站定不动,微抬着下巴,眼高于顶似的,给人一种轻蔑的睥睨之感。
他都这副神色,阮舒怎么可能会在床上再多趟一秒钟?双手即刻摁在床板上,试图爬起来。刚一动,浑身便是一阵剧痛。
“姐!你还不能起来!你身、上全是伤!”庄爻第一时间扶住她的手臂阻止她不给她使劲的机会,同时生气地斥闻野,“你干什么!没事激她做什么!”
“你松开。”阮舒挣扎,身后的痛意令她不禁颤抖。
“姐!你就算要走也得等到伤口愈合你能下地走路了再说!”庄爻有些手忙脚乱,因为阮舒的伤全在身后,他随随便便一碰就有可能将她弄疼。
实际上,阮舒也确实疼得厉害,脚根本屈不起来,没折腾两下,她就难以忍受也没什么力气地趴回床上去。
待她再抬起脸,便见闻野已从外面走了进来,站在床边瞰她,居高临下的角度比先前还要厉害:“作,你就尽管作,反正身体是你自己的,好不好都不关我们的事儿。不就是心心念念着要回去找你的前夫?”
“你够了!”庄爻试图打断他。
闻野置若罔闻,眼里带讽:““他根本就不管你的死活。你被绑架的当晚,他在其他女人的床边嘘寒问暖,给过你一通电话?尝试着找过你么?第二天明知你落入仇敌的手里,不在意你的安危,依旧按照原计划出海去交易,瞧瞧,生意比你的性命重要。你还有什么底气说他是爱你的?”
“你最好整得变残疾,脸上的疤也不用褪了,一副丑八怪的模样回去见你那前夫,你看看他是不是还要你。这个考验他真心的办法不错。”顿了顿,闻野又否定了他自己,“好像不对,即便你的颜没有了,你作为陈玺女儿的利用价值还是在的,尤其两亿他都还没找到,应该还不会丢弃你。”
“你滚!”阮舒抓过枕头丢他。
闻野轻轻松松躲开,冷笑:“你也是真够下贱的,不仅甘心被利用,现在都成这副鬼样子了还不死心,要继续去给他当地下情人。”
这回没等阮舒再拿东西丢,庄爻已冲闻野出手。
两人一个黄僧衣一个灰僧衣,难舍难分地从屋子里打到屋子外,打到院子里。
“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一会儿不止要惊动老秃驴,整个僧寮的和尚都要被你吵醒了!”
“谁让你又来吵她!你嘴巴能不犯贱么!”庄爻怒目而视。
“我说的话,哪一句是错的?”闻野轻哧,“难道你希望她继续和那个烂男人纠缠?这间接也是在帮你,不是么?我记得以前你告诉过我,你过去那个爹本来给你配了娃娃亲,结果人家陈玺的老婆没生二胎,你落了个空。”
他朝屋子里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她是陈玺的女儿,不就等于和你有婚约?你要送回去给其他男人?你够能忍的,之前呆在他们夫妻身边生活好几个月,眼睁睁看他们秀恩爱。”
“你给我闭嘴!”庄爻朝他脸上挥拳,“我还没问过你,你那天的动作为什么那么慢!我都找下去了,你居然才刚解决谭飞!”
“我怎么做事需要向你交待清楚?”闻野冷笑,“你应该反省反省你自己,去杀个人也不检查检查房间里是否有异常,竟然还能被人利用?难怪你之前会被抓进去蹲那么多年的牢房,就你这样还当杀手?”
“样子都被人认了干净,最后跑去换脸!天天‘姐’、‘姐’地叫她,你不嫌恶心我听得都恶心,明明年纪比我还大好几个月!”
一连串的人身攻击。
庄爻从他的背上翻过去,一把抽出他的枪,在双脚稳稳落地之后,转过身去便要将枪对准他的脑门。然而未及动作,闻野也不知何时顺走了他的刀,在他的脖子上压出一条浅浅的血痕。
“你坐牢坐傻了?忘记你自己无论是用刀还是用枪,都比不过我快。”闻野没再用力,收起刀,将刀刃上的血往庄爻脸颊上擦了擦,夺回枪,塞刀回庄爻的手里,不耐烦道,“有这个时间浪费在这里和我过招,不如去把人找来给她的伤口重新换药。”
庄爻听言一愣,倒是才记起来这一回事儿,再顾不得闻野,飞快地冲回屋子里。
但见阮舒阖着眼趴在床上,眉心紧紧地蹙着,表情有点痛苦,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全是汗,而她后背和腿上,依依稀稀有血渍渗出衣服的布料。
庄爻神色微变:“姐你忍着点!我马上去给你找人来!”
…………
夜色浓重。
傅令元打开大门,一路顺利地进来,沿着楼梯往上,掠过二楼,迈着步子要上三楼,刚走上几阶,二楼的门打开了。
他不慌不忙地停住,望向灯光照出的马以的身影,晃了晃手中的钥匙——是上一次从这里离开之前,他悄悄印了她的钥匙的模子,找二筒为他打的。
马以扶了扶眼镜框,冰山脸又降温好几度:“等她回来,我会向她追究责任的。”
说罢,门嘭地关上。
傅令元不以为意地转回脸,继续自己的路。
打开门,熟悉的淡淡橙花香便扑鼻。
摸向墙壁,摁开白炽灯。
她衣柜的门尚开着,大概是那天准备来参加生日会前挑了一阵的衣服,所以有两条裙子被搁在床铺没来得及收回去。
傅令元走上前拎起来。
压了太多天,裙摆有些皱。
他帮她挂回到衣柜里,顺便看到了那天在电影院里她穿的那件长裙。
还在衣柜旁发现一袋没洗的脏衣服。
他翻出来。
一条吊带裙,带子细细的,相较于她的其他裙子,裙摆也是最短的,看上去非常清凉。放在一起的还有换掉的两套内一裤。一套是平时常穿的黑色蕾丝款,另外一套是偏情、趣款……很容易能够判断出来,应该是她去套房里赴约时穿过而换下来的。
晃神间,有东西从脏衣服里掉了出来。
傅令元蹲身捡起,手指掂着三枚铝膜包装,薄唇紧紧抿着,湛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暗沉沉的,仿佛有万丈波澜。
凝定片刻,傅令元将它们塞进钱包的夹层里,然后帮她把脏衣服全送进浴室的洗衣机清洗。
出来后,傅令元径直走向她的书桌。
目光逡巡数十秒,他将她桌子上的抽屉一个个地打开,在最底下的一层找到了熟悉的《金刚经》、庄佩妤誊抄的经文纸页、那串佛珠,还有一只陌生的首饰盒和一只陌生的虬角扳指。
眸子略一眯起,傅令元取出两样首饰盒和虬角扳指,细细端详一阵,不难察觉它们的纹络一样,像极了配套的物品。
很快,他又在扳指的内壁发现了两个字。
闻野……?傅令元沉冽着眉心折起。
旋即,他打开首饰盒,在首饰盒里看到了一颗崭新的佛珠。
怔了一怔,傅令元把抽屉里的那一整串佛珠取出,忖了一忖,想到了什么,开始去数整串佛珠的数量。
少了一颗……?
看回单颗,傅令元拿起它,面露沉凝。
少顷,他拿出手机,将面前的物品全部仔仔细细地拍了照片。最后所有的东西摆回原位。
做完这一切,洗衣机里的衣服差不多清洗完毕。
傅令元把它们全部晾起来,然后去她的衣柜里翻找浴袍,结果发现不仅翻出了未拆封的男士浴袍,还有未拆封的男士一次性内库。
唇角微微扬起,不瞬又转为轻嘲,带着它们进去浴室。
洗漱结束出来,傅令元躺上她的床。
枕头,床单,被子,满满的,周身全被她的橙花香所包围。
他侧过身,看到一旁躺着那只他送她的大熊保持着面向这一侧的位置。
…………
阮舒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又是窗户外白灿灿的阳光,茂盛葱绿的树枝晃动着斑驳的影子。
夏天,最不缺的好像就是无穷无尽的日头和生机勃勃的绿意。
钝钝收回视线到眼前,她停在自己的手背上——扎着针头,输着液。
身后没再火燎火燎般地疼,反而冰冰凉凉的,应该是刚上完药。
没忘记,是昨天晚上被闻野刺激得犯作,非要自己爬起来下床,结果牵扯了伤口。
她现在如同一个半身不遂的瘫痪者一般……
别说离开,连身体都不能翻……
想要把脸埋进枕头捂住,刚一扭脖子,便触到左脸的纱布。
闻野昨晚提过的“丑八怪”三个字忽然浮现脑海。
阮舒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伸到脸上,沿着纱布的边缘摸了摸,心口一阵闷。
“再碰可能就真的要毁容了。”闻野的警告声冷不丁传出。
阮舒条件反射地缩手,因此显得非常地紧张似的。
闻野俨然将她的反应看进眼里,毫不遮掩地发出一记嘲笑。
阮舒侧回脸枕在枕头上,垂着眼帘不去看他,冷漠道:“请你出去。”
“我为什么要出去?”
“这是我的房间。”
“这是卧佛寺的僧寮,不是你的。”
“那也不是你的。”
“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就是公共场所,我凭什么不能进来?”
阮舒压着气:“我要见一灯大师!”——卧佛寺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一灯大师不仅纵容闻野在此,连人间蒸发的假林璞原来都一直躲在这里。现在还有她!被莫名其妙带到寺里养伤,一灯大师竟然都不管的么?
“他在普度众生,没空理你。”闻野明显故意,故意坐到她的床边的椅子里,挪到她无法避之不见的位置碍她的眼,斜斜地瘫着,翘起二郎腿,悠哉悠哉。
阮舒气得心口控制不住地起伏,偏偏又是趴着的姿势,连续多日如此,本就被压得闷得慌,此时更是堵得感觉要气短一般。
约莫瞧出她难受,闻野忽然从椅子里起身:“干嘛?自己要把自己气到了?”
阮舒翻了个白眼,不予理会。
闻野兀自在床边落座,伸过手来像是要碰她。
“起开!”阮舒没给好脸色。
“要不是担心你给憋死了我回头处理尸体麻烦,我很乐意旁观你一点点窒息的过程。”闻野哧声冷笑,不管不顾地强行掰过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侧翻立好,使得她的背部和胸口都不压到床面。
他的手始终扶在她的肩侧,帮她维持住姿势。
她则始终清冷着脸色,眼神冷漠。
房间里安安静静,一时之间谁也不吭声。
顷刻之后,闻野不悦地皱眉:“眼睛冲我瞪那么大做什么?”
“想把你的假眼珠子抠下来。”阮舒讲得血腥而暴力——他今天又变回黑眼睛了。
“你倒是说到做到伸手来抠啊。”闻野口吻不屑。
阮舒还真就差点抬起手去抓花他的脸。
她发现和他呆在一起的时候,她总要被他挑得满身火气,显得她既冲动又幼稚似的和他怼。
沉了沉气,阮舒尝试心平气和地与他沟通:“如果我投奔你,你要带我去哪里?江城么?”
闻野不语,像是表示默认。
“为什么?”阮舒不解,猜测着问,“带我回去认亲戚?据我所知,庄佩妤只是庄家的边缘亲戚,你又说你本人不认识庄佩妤,你非要去江城做什么?你有什么目的?”
闻野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他光溜溜的脑袋,不答,反问:“海城又有什么好的,你非得留下来?带给你的明明都是痛苦的回忆,不是么?”
“痛苦不痛苦,是由我自己来感觉,不是你作为一个旁观者在那儿指手划脚自以为是地做评判。”阮舒反驳。
闻野冷笑:“说得这么好听,其实不过就是舍不得你前夫。”
气血险些又翻滚着涌上来。阮舒稳下情绪,淡声:“这和我前夫无关。”
“海城承载着我的一切。我的事业,我的朋友,我的亲人,都在这里。就算我的私人感情真的受挫,那也不至于让我放弃其他,轻易背井离乡。傻子才会那么做,何况爱情并不是我生活的全部。”她眼眸清透,深如静水。
闻野没说话,只意味不明地盯着她。
阮舒颦眉,继续道:“很感谢你这次出手相救。但我一点儿都不想投奔一个国际通缉犯。即便江城和我的母亲有渊源,那也与我无关。我从出生起就不在那儿,也不认识任何庄家的人。那儿至于我而言是个陌生的地方。你说的什么能让我过得更好,我也不需要。我不需要靠认这门亲戚得到什么利益。”
话出之后,满室默然十余秒,闻野才出声:“讲完了?”
阮舒点头。
“OK,”闻野耸耸肩,“我也听完了。”
阮舒:“……”她讲了那么多,只是为了让他听听就算了嘛?!
“所以你到底让不让我走?”她强忍火气。
闻野不答,瞥了她一眼,先问:“你透好气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