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打算用手肘将他推下床。
他醇厚的嗓音低低地传出。
“对不起……”
他的脸埋在她后脑勺的头发里,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随着他的气息传递而来,于她的皮肤上氤氲开灼烫。
阮舒深深吸一口气,语调冷薄:“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你没有哪里对不起我。”
她承认,一开始得知真相时,愤恨填充了她的所有情感,他曾经对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她的心里清清楚楚地印上了明确的目的——
他和她协议结婚,是为了把她套牢在他的身边,更方便地接近庄佩妤;
他一步步攻陷她的心,是为了博取她的信任,更快速地找到两亿;
细思极恐的更在,甚至他和她说话,都在随时随刻地套取有用的信息。
这些念头疯狂地折磨她,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但很快她就冷静下来了——
她本就知道他接近她另有目的;
她本就知道他对她的感情不纯粹;
他也从来没有否认过。
只是他们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罢了。
那么,她还有什么可愤恨的?
是她自己答应他不追问的,是她自己答应给予他信任的。如今事情明明白白地掰开,却也是她自己承受不起。她能怪谁?
他所做的事情,她没有权利指责对错。他只是在他的人生轨道上做他原本就想做的,并未因为她而有所改变。
是的,并未因为她而有所改变……
他的野心那么大,他那么地清醒,清醒地计算着利害,把控着权衡,他不是因为她是他喜欢的女人,就不去利用。
他没有对不起她,是她自己的心失衡了。
或许女人终归是女人吧,一旦拥有爱情,就意味着要丢失一部分的自我。
傅令元很久没有再出声,吻着她的头发,渐渐地吻到她的后颈上,唇瓣冰冰凉凉,就这么一直细细密密地吻,吻得令阮舒觉得那块皮肤都被酒精消毒了。
白天陈青洲来的时候,貌似提过今天有青帮的流水宴。
是庆祝傅令元就任四海堂的掌权人吧?
喝了这么多的酒,她完全可以想象杯盏交错间,他是如何欣喜地接受大家的恭贺。
缩了缩头,阮舒避开他的嘴唇,无声地抗拒他的亲昵。
傅令元没有再继续,收缩手臂,将覆在她小腹上的掌心贴合得愈发紧密,并轻轻摩挲两下。
察觉他的此番小动作,阮舒拧眉。
便听他嗓音低低沉沉的,又重复道:“对不起。”
敛着瞳仁,阮舒语音无波无澜:“没什么好对不起的。避孕措施没妥当,我也有责任。不管怎样原本就是要拿掉的。现在多了个宫外孕的理由,更理所当然。”
傅令元轻轻“呵”出一声。
意味不明。
貌似有点嘲讽。
阮舒的手肘往后顶:“放开。”
傅令元置若罔闻,忽而问了一句话:“你一秒钟都没有萌生过要留下他的念头?”
留?阮舒一丁点空隙都未犹豫:“没有。”
随着她尾音的落下,房间里陷入一阵沉寂。
阮舒不是特别能理解他问这个问题算几个意思。不过她并没有探究的欲望。手肘比方才还要重地往后顶:“放开。”
傅令元没反应。
阮舒蹙眉:“我明天要动手术,别影响我休息。”
“我知道。”傅令元呼着酒气,调子平平,“我保证不会影响你。今晚让我呆在这里。”
“你这样对我就是影响。”阮舒指出,声线平缓。
回答她的是沉默。
阮舒抬手,伸向床头铃。
傅令元扣住她的腕。
阮舒眸光谙出一抹微冷。
身后的人有了动静,手臂从她的腰上缩了回去,同时,原本贴在她后背的胸膛也撤离。
窸窸窣窣中,病床上的重力减轻了,随后是他放缓的脚步,紧着是开门声,外面的灯光投映进来快速地一晃,最后的关门结束,病房里归于安静。
阮舒始终保持着原本背对着门的侧躺姿势,于黑暗里静静地凝视家具的轮廓。
顷刻之后,她重新闭阖双目,手指蜷起,缓缓地挪至小腹处。
他掌心的温度仿佛还在。
空气里尚飘散着他带来的酒精的气味儿,久久挥散不去。
……
傅令元从病房出来,原本站得隔有一段距离的栗青和赵十三连忙迎了过来,十分诧异自家老大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难道不是要睡在这儿?
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后,见傅令元一声不吭地迈步往外走,栗青匆匆跟上脚步,赵十三留在病房外,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线条粗犷的脸上少见地露出一抹忧虑。
停车场,栗青上了车,从后视镜瞅闭目养神的傅令元,也不问上哪儿,活络地便道:“老大,你今儿个流水宴被灌了不少酒,一会儿回别墅,让下人给你煮点醒酒汤。”
傅令元没有给反应。
栗青只当作他默认,启动了车子。
半途时,傅令元出声:“靠边停。”
栗青以为有什么急事,立刻照做,停车之后,傅令元径直打开车门下车。
“你自己先回去。”
知他心情不好,栗青未多问,开着车自行离开。
傅令元站在路边抽了一根烟,然后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约莫十多分钟后,阳明山山顶,出租车收了车费兀自离开。
目送车的尾灯彻底消失,傅令元眯起眸子,环视一圈深夜无人的周遭,举步走上观景台。
整座海城的夜景伏于脚下。远远的天空上,有夜班飞机闪烁着光从城市上空经过。
傅令元叼着烟,静默地迎风站立,思绪飘到几个月前的某个夜晚。
直到耳中捕捉到有人踩着小石子的动静。
他转过身。
来人站定:“不是说不想见我?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傅令元斜斜勾唇,盯着对方的轮廓凉笑不做声,隔几秒,蓦然一偏头吐掉嘴里的烟:“总得有个出气筒。”
笑意收住,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对方面前,迅猛地一个拳头就出去。
……
第二天上午,手术如常进行。
手术结束后,推回来病房,护士交待了好多事情,阮舒全丢给月嫂,一个字儿没听,枕着枕头头一歪直接睡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黄昏。
橙色的床单,鹅黄的墙面。VIP病房就是这点好,不至于如普通病房冰凉。
身上还插着几支管子,身上没有什么疼痛,也不觉得难受。阮舒记得好像六七个小时才能翻身,不晓得现在几点了,她不敢随便乱动。
视线在房间里兜了一圈,那个月嫂不在,不晓得去哪儿了。
阮舒不悦地蹙眉,病房的门在这时打开。
许是以为她还没醒,傅令元的身形滞了一秒,然后关上门继续步子。
“月嫂呢?”
“去给你准备晚餐。”
回话间,傅令元来到她的病床前,俯身拨了拨她额上的头发,打量着她的脸色,询问:“感觉怎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的样子如常,好似从前那般,仿佛凌晨带着颓靡酒气来她病房的那个人不是他。
“没事。”阮舒清清淡淡。
傅令元在床边的椅子里坐下,挑了水果篮里的荸荠,一边开始削皮,一边沉着嗓子:“要再住两天才能出院。之后先住去别墅,那里地方大,也方便月嫂跟去照顾。公司那边继续给你休假。你上一回人流手术之后没有调理好,这一次做小月子不能再随便对待。”
抿抿唇,阮舒未对他的这番叮嘱做任何回应,瞥见他握水果刀那只手的四个拳峰上全贴了创可贴,像是受了伤。
不多时,傅令元将削好皮的荸荠在盘子里切成块,用牙签扎了一块,送至她嘴边。
通体白色的果肉看起来清甜多汁。
眉目淡静地盯一眼,阮舒抬眸,对视上他浓眉之下湛黑的眸子,轻轻摇了摇头,旋即朝病床柜努努嘴:“最底下的抽屉里有个东西,麻烦帮我拿一下。”
傅令元折眉,暂且放下手中的果盘,弯腰,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黄色档案袋。
“什么东西?”
“给三哥的。三哥自己打开看吧。”
她在浅浅地笑,而且又叫回他“三哥”。此情此景之下显得古怪。
傅令元预感不太好地跳了跳眼皮,手指绕开档案袋上的棉线,抽出里面的几张纸。
看到“离婚协议”四个字,他的眼瞳遽然遁入幽深。
“抽屉里也有笔,三哥签了吧。具体条款其实没什么值得看的。当初结婚时本就是合约婚姻,所以现在全都很简单,你的还是你的,我的还是我的,不存在任何拎不清楚的地方。等我出院,就会去绿水豪庭把我的东西都拿走,届时麻烦你抽个空,和我再去民政局把离婚证办了,就了了。”
已临近春末,阮舒的声音却仿佛还停留在初春,沾染着凉意,没有半点温存。
瞳仁随着她的话一寸寸收缩,傅令元抬眸,眼底是如墨的黑:“为什么要离婚?”
阮舒躺在病床上,偏着头看他,面容清淡,反问:“为什么不离婚?”
“因为我没告诉你你是陈玺的私生女,因为我没告诉你庄佩妤和两亿的关系,所以认为我在欺骗你?”
“都不是。”
“那是为什么?”
“不想和你继续纠缠。”阮舒还是那副口吻。
“讲清楚。”傅令元冷声,棱角锐冷的面容像笼罩了浓黑的雾。
“我只想过我自己的生活,不想牵扯进你们争权夺势的纷争之中。那是和我无关的世界。我不想我往后的人生毁在庄佩妤留下的烂摊子里。”阮舒表情平静漠然。
一开始是他强行拉她进来,她试图安安静静地当一个旁观者,无果;然后她接受了作为他的女人的身份,主动站在他的身边。可即便如此,她本质上其实依旧是局外人。
然而现在完全不一样。莫名其妙的,庄佩妤和两亿扯上了直接的联系,她变成了陈家的女儿,并且因为庄佩妤的死,她被推到了旋风的中心。
性质已全然不同。
“我看不出这和离婚存在因果关系。”傅令元讥诮,“和我离婚,你就不是庄佩妤的女儿了?和我离婚,你就不是陈玺的私生女了?和我离婚,你就不是我的女人了?”
阮舒看着他,不说话,少顷,她开口:“你有没有可能放弃两亿?”
大抵没料到她有此一问,傅令元皱眉,随即盯着她,唇角抿出坚冷:“不可能。”
“好。”阮舒眼神潜定,“那我也不可能再和你继续相处下去。”
傅令元眸色深两度。
阮舒迎视他的目光:“得知你对我的真正意图之后,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和你进行每一句对话,我都会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你是不是又在套我的话,会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这一刻的你,是真情多些,还是假意多些。”
“这样心力交瘁的夫妻关系,有什么可维持的?这种每天都充满怀疑相互试探的日子,有什么可过的?”
她深深沉一口气,眼珠子黑若点漆:“你不累,我都累了。”
周遭安静,空气却似冰凌丛生一般。
傅令元眼眸暗沉,盯着她,嘴唇抿成冷峻的线条,数秒后,当着她的面直接将离婚协议撕掉丢进垃圾桶,言简意赅吐字:“别再想了。”
说罢他起身,转头便往外走。
“那就等着见律师函。”阮舒凤眸幽凉,“别白费时间了,你绑着我也没用。两亿的事情我一无所知。”
傅令元身形稍一顿,却是头也不回。
阖了阖眼皮,阮舒攥紧手指,手背上还扎着盐水吊瓶,有点刺疼。
……
接下来的一整天,傅令元未曾再出现。
阮舒则琢磨起在医院续住的问题。
上一回做完人流,为了养身体的方便,她就是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自己请的月嫂每天负责她的饮食。这一回她想沿用这个办法——林家那儿现在虽然只有林妙芙,但她肯定是不会再回去的。
林璞来给她送文件的时候,她顺便交待他去帮她办,结果回来之后给她的答复是医院的床位紧张,现在所有的病人,但凡没大问题的,住院一天就被赶回家自己养,她这儿住三天已经是特例。
“多拿些钱也不好使?”阮舒眉头深拧。
林璞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之后,还是没忍住问:“姐,你和姐夫是不是又吵架了?”
阮舒觑他一眼。
这一眼,在林璞看来,既是示警告他不该多嘴的话不要说,同时也可以看做她的默认。
“看来这回吵得很严重,都闹到要离家出走的地步……”林璞小声地嘀咕一句。
阮舒清冷着脸色,将话题转到公事上:“靖沣的工厂这两天情况怎样?”
“挺好的,姐你放心,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让工厂的经理每天往公司打报告。”林璞颇为无奈。
阮舒抿唇——他头天来的时候,她便第一时间关心过工人罢工的后续了。他给她打电话的当天下午,林承志亲自前往工厂,顺利调停,给回来的结论,确实是新老工人之间发生小摩擦。可她心里老是不太安宁。
让林璞给她打印的资料,就是靖沣工厂的那些,这两天手术刚完,她也没得机会看两眼。
林璞倒是记起来提:“对了,我前两天去看过未末了,她的伤恢复得挺快的。说应该可以提前回来上班。”
“好,你有机会帮我问候她。”阮舒略略颔首,心里合计着苗佳的处理办法。她是焦洋的眼线,帮忙盯的是傅令元,傅令元如今已在三鑫集团正式就任,林氏这边估计得换个副总,也犯不着再为傅令元留着苗佳了。
“还有,早上李茂主管来问我,你什么时候休假结束回公司?”林璞又道。
经此一提,阮舒自然自然记起林氏被华兴抢客户的糟心事。要傅令元帮忙调查的华兴幕后老板,上一回问还没有着落,现在她又该把事情收回来自行处理了。
这如何让她安心休养?不行的。呆不住的。阮舒不禁捻了捻眉心。
打发走林璞,月嫂按照护士的叮嘱,陪着她到医院的花园里散步。
等电梯的时候,透过镜面的反射,阮舒冷不丁瞧见了黄金荣。
样子看起来有点躲躲闪闪的,时不时瞄她的背影,像是怕被她察觉似的。
微蹙眉,她没有搭理。
到了花园,走了一阵子之后,阮舒坐到木椅上休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相机的自拍模式,悄悄朝四周围扫了一圈,果然在画面中又捕捉到了黄金荣的身影。
轻吁一口气,她吩咐月嫂帮忙去把黄金荣叫来。
被她发现,黄金荣略赧,不过双手负背的姿势依旧端着长辈的架子,干干地咳了两下,打招呼道:“丫头,真巧啊,在这碰到你,你也来散步?我刚刚去探望我的一位老朋友。”
阮舒安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黄金荣被瞧得心里直打鼓。
“坐吧,荣叔。”阮舒示意她身旁的空位,态度落落大方。
黄金荣犹豫两秒,落了座。
“只有你一个?”阮舒问。
听出意思,黄金荣也不打谎了,解释道:“青洲不让我来的,我是自己悄儿摸过来的,咋的丫头你眼儿尖,没瞒过。你也别误会,我不是来和你套近乎的,我就是还没得机会正眼瞅瞅你。”
浓黑的八字眉下,他的眼睛盯着她。
阮舒任由他打量,少顷,询:“瞅出什么结果了?”
黄金荣不吝啬夸奖:“你把他们老陈家的基因往上提升到一个新高度。”
阮舒:“……”
黄金荣貌似并没有觉得聊天内容有什么不妥,紧接着问:“我让青洲给你带的那一篮子水果你试过没有?好不好吃?”
阮舒客套道:“挺好的。”
黄金荣的八字眉撇出两抹得意:“看来那个卖水果的老太婆没有骗我,挑的都是好的。”
阮舒:“……”不是说他会看水果面相特意挑的?
转瞬黄金荣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朝她的肚子瞟了一眼,宽慰道:“宫外孕也是没有办法的。孩子没了就没了,你还年轻,以后可以继续生。”
旋即他皱眉,眼里涌出不爽:“今天一天都没见姓傅的来看你。我早和青洲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丫头,你的眼神比你荣叔我都不好使。”
阮舒:“……”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交流了……
歇了一阵没说话,黄金荣的视线依旧不离她,叫阮舒记起自游轮上第一次见他,他就总盯着她看,好像怎么都看不够她似的。
他的眼睛里涌动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波光,感觉像是有话说,然而最后只是叹息一声,站起身:“我走了。你好好养着。我今天没做好和你聊天的准备。”
阮舒:“……”没做好聊天的准备……?
“荣叔,”她唤住他,嘴角轻微地牵了牵,但并没有笑,颔首致意,“谢谢你对我的关心。该说的话,我和陈青洲已经说过了,你们以后都不要来找我了。陈家和我没关系。”
“欸你这丫头……”黄金荣冲着她的背影吹胡子瞪眼。
……
回病房的路上,阮舒脑子里纷纷繁繁地闪过不少城中村的事情。
说实话,她到现在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是陈玺的女儿。
近三十年的认知里,她对自己的定义一直都是酒鬼瘾君子和妓女的产物。
庄佩妤从未透露过半丝关于这方面的讯息。
隐瞒她的真实身世,又放任林平生侵犯她,阮舒恍恍惚惚地反应出,庄佩妤应该是恨陈玺的。
恨着陈玺,所以就报复到陈玺的女儿身上,是……这样吗……?
心口忽然狠狠地绞了一下,阮舒不禁蜷起手指。
可她想不通,既然庄佩妤既然那样恨陈玺,又为什么要帮陈玺藏住那两亿?当年若是第一时间交给警察,陈家在青帮里,还能有立足之地吗?
思忖间,兜里的手机震了震。阮舒伸手拿出来,瞥了一眼。
是新邮件的提醒。
她没太在意——每天邮箱里都会收到无数的邮件,她一般都是抽一段时间统一处理。
手机重新塞回兜里,抬眸,在病房门口看见了栗青。
“阮姐。”
阮舒没作回应,瞳仁敛起,推开病房的门。
果然见消失了一天的傅令元站在窗户前,长身挺立,身形若竹。
阮舒滞住,扫见病床上属于她的东西都已经整理好,表情冷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