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生才来邹府,不熟悉路径,在那边迷路了,我正好路过,就带了一段。”郗浮薇正要回答,欧阳渊水却已朝那传话的丫鬟露齿一笑,说道,“樱儿姐姐,今日怎么是你亲自跑腿?”
那丫鬟似乎跟他很熟,闻言要笑不笑的睨他一眼,说道:“这话真是稀奇!我是夫人的丫鬟,跑腿难道不是应该的?还有什么亲自不亲自的?”
欧阳渊水涎着脸道:“这天已经起了北风,樱儿姐姐这娇娇嫩嫩的脸儿,这会儿吹的红彤彤的,叫我实在心疼!”
樱儿闻言忙摸了把脸,大概想到郗浮薇在场,就剜了眼欧阳渊水:“你这个人!再这么不正经的跟我说这些浑话,仔细我告诉夫人!”
复端了恭谨疏离的姿态,“沈先生,夫人在等着,咱们快点过去吧!”
郗浮薇斜睨了眼欧阳渊水,见这人一壁儿跟那樱儿眉来眼去,一壁儿还不忘记抽空含情脉脉的瞄几眼自己,心中一阵无语:她之前听说邹一昂将家里专门给他请的先生气的几欲拂袖而去,还以为是个古板严苛的君子,这会儿打量着,压根就是个浪荡子嘛!
这种人居然会因为督促邹一昂念书而跟学生发生争执?
总觉得他可能巴不得邹一昂成天不去学堂,免得妨碍他跟丫鬟们勾三搭四吧?
……樱儿带着郗浮薇左转右拐的,却没去正在设宴的院子,而是去了个平时不怎么用的僻静的独门小院。
这地方的桌椅茶具很明显是才打扫出来的,稍微远点的地方还堆满了灰尘。
只是素来爱洁的尚夫人,此刻却无暇理会,手里一盏原本滚烫的茶水,已经透露些许凉意了,却还纹丝未动。
见着郗浮薇进来,不动声色的松口气,指了指面前的座位:“坐下来说罢!”
继而劈头就问,“你到底是谁?”
郗浮薇正要说话,她又说,“想好了再回答……闻羡云如今正在老夫人跟前要人。”
“……”郗浮薇沉默了一下,看了看左右。
尚夫人明白她的意思,却摇头,说道:“一来这些都是我的心腹,没什么不能听的;二来……听说你之前在花园里,跟闻羡云过招了好一会儿才落下风,否则根本支撑不到欧阳先生出面搅局?”
这话就是明摆着不信任她,唯恐她会依仗武力对自己不利了。
郗浮薇急速思索了下,抿嘴道:“我确实是郗家之女,闺名浮薇。”
话音才落,樱儿等近侍都低低的惊呼了一声,有个大概性.子急的丫鬟,冲口道:“那你真的不管父兄身后事就跑出来了?”
“郗家的事情我们也知道点。”倒是尚夫人闻言,神情平淡,说道,“毕竟郗浮璀读书种子的名声很是响亮,济宁离东昌府也不算很远,多少听过些。据说郗小姐自幼丧母,六七岁就开始帮着令尊打点家业?”
见郗浮薇点头,她叹口气,“这样的女孩子,不管对父兄的孝悌有多少,决计不是愚蠢到明白在父兄双双去后扔下一切隐姓埋名潜逃他乡、一旦被发现的后果!这样你都要逃出来,看来是有事情逼得你不得不这么做?”
“我兄长去的很是蹊跷。”郗浮薇苦笑了下,“他虽然在秋试里着了凉,回来后就病倒了,然而经过几日调养下来,按说应该好了很多。但就在捷报传来的那日,人忽然就没了……那时候恰好我跟我爹爹都不在场,我盘问过他的近侍,可是什么都没发现。”
“之后爹爹被欺骗,几乎倾家荡产买了半条街的产业,却因为转头朝廷要疏浚运河的消息,一文不值!”
“而那半条街,是闻家卖给我爹爹的。”
“跟着家里莫名其妙走了水,爹爹就这么没了!”
“如此就剩了我跟侄儿相依为命,我心中有许多狐疑,可是既没人能说,也没地方可说,思来想去,索性收拾了点细软,带着侄子一走了之!”
“毕竟,如果我侄儿也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郗家就彻底没了!”
“那你可以找人带你侄子走。”刚才责问她的丫鬟忍不住道,“你自己怎么也该留下,将父兄的后事操办完了,做完头七吧?不然你父兄九泉之下,如何安宁?”
郗浮薇看着她:“我侄儿年纪那么小,我一个深闺女子,哪里来能够托付这样重任的人可以求助?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父兄都没了的情况下,如果不能护持好我侄儿,这才是叫我父兄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吧?”
那丫鬟道:“那你可以在兖州安排好了你侄子之后,再回去给你父兄守孝啊!你进府是顶着什么沈先生的名号,侄子也根本没带在身边!这段时间也没有说三天两头出去的,可见你侄子现在的处境不需要你时时刻刻惦记着,你却不回去看看你父兄,而是进了邹府做女先生……你这么做,不觉得愧疚么?”
“还真不觉得。”郗浮薇淡然说道,“我侄子如今确实不需要我时时刻刻惦记着,然而他能有现在的处境,也是因为我这个姑姑的缘故。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正所谓人走茶凉,你觉得目前照顾他的人,还会继续像现在这样对待他?!”
她冷笑了一声,“要是我兄长还在,我这会儿定然还在东昌府好好的做着郗家小姐,却何必假冒他人姓名,隐藏在这邹府之中?”
尚夫人挥手止住那丫鬟还想说的话,说道:“你方才也说了,你只是一个深闺女子,连一个能让你放心将侄子交给他帮忙带离东昌府的人都没有。既然如此……你却是怎么带着你侄子,从东昌府进入兖州,还假冒身份骗过我,进入邹府的呢?”
郗浮薇心念电转,试探道:“闻家在东昌府一家独大,然而我兄长生前还算有些薄名。一些故旧为了家族计,不敢直接得罪闻家,但私下里对我们姑侄多少有些恻隐之念。”
“那令兄真是交游广阔。”尚夫人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来是讽刺还是赞誉,却也没有追根问底,说道,“刚才闻羡云去了老夫人跟前,趁拜寿的功夫,说了你的身份,他的意思是他对你情深义重,不管你到底为了什么没给父兄守孝,甚至有悔婚的意思,他都是想你回去做闻家少夫人的。本来因为今天老夫人寿辰,我们是打算把这事情压下去,回头再议。可是偏生徐小姐跟宋小姐起了兴趣,发了话,要当场弄个水落石出……我听那徐小姐的意思,分明是偏向闻羡云的。”
她挑了挑眉,“之前这两位娇客说要来邹府吃酒,我跟老夫人就很奇怪。现在看来,人家哪里是来吃酒?分明就是得了闻家的好处,过来给闻羡云撑场子的!”
见郗浮薇不说话,她又道,“虽然不知道闻家是怎么打动这两位娇客的,不过你该知道,邹府得罪得起闻家,却得罪不起那两位!”
郗浮薇叹口气,说道:“我知道。”
她以为尚夫人就要带她去庄老夫人跟前听天由命了,然而尚夫人却还是坐的八风不动,淡淡说着:“不过邹府虽然不介意给那两位小姐一个面子,这个面子却不想给在闻家头上。”
“……”郗浮薇眯起眼,急速的思索了下,顿时明白过来:运河在山东诸府中,只经过兖州府跟东昌府。
作为这两个府各自首屈一指的望族,闻家跟邹家其实祖上都是靠着运河发展起来的。
这些年来运河壅塞之后也还罢了,如今朝廷既然要重新疏浚,那么彼此之间的交流更加方便的同时,很难不产生竞争。
不仅仅是竞争,因为运河疏浚只是朝廷的一个意思,尚未落实,在落实的过程中,不啻是沿河人家洗牌的一个机会。
同为山东大户,邹家跟闻家如今的关系,不说一触即发,也绝对不会太和睦:毕竟运河在山东的这一段,势力最庞大的就是他们两家。
势均力敌这种事情,都是在多次交手,确认确实奈何不了对方,才会存在的。
如今闻羡云来邹府要人,既是在庄老夫人的寿辰上当着众宾客的面,又有徐景鸳以及宋稼娘的帮衬,在闻羡云,不,应该说,在徐景鸳跟宋稼娘看来,可能是就为了个女先生必定十拿九稳,毫无问题。
但在邹府看来,郗浮薇不是重点,重点是,如果就这么让闻羡云将郗浮薇带走了,那么日后人家说起来,都是闻家宗子在邹府老夫人做寿的日子,把人家女先生带走了。
怎么想都是邹府输了一局。
这根本就是闻家狼子野心,妄图压倒邹家,做运河在山东的第一望族!
这是邹府绝对不允许的事情!
想通此节,郗浮薇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凝神道:“闻羡云口口声声说我是他未婚妻,然而口说无凭!当初我深居闺阁,外界根本没什么人认识我。何况就算有人偶尔见过我,天下这么大,长的像的人多了去了!凭什么说我跟他有瓜葛、要跟他走?”
尚夫人道:“他说有你家下仆作证。”
“就算原来确实是我郗家的下仆,但既然能够为他站出来作证,谁知道是不是收了他好处?”郗浮薇摇头道,“我家里人除了个侄子之外都没有了,区区下人的话不足为惧!”
她沉吟了下,“倒是济南府那边……我假冒的沈家小姐,虽然是独生女,且父母双亡,然而据说族人不少?”
尚夫人面沉似水,说道:“如果闻羡云来之前就打听过你现在的身份,那么很可能已经从沈家找到人证了!”
“……沈家虽然族人不少,但真正的沈小姐毕竟是没出阁的女孩子。”郗浮薇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想沈家真正见过她、尤其是跟她有深刻接触的人,一定不会很多!”
“既然如此……”
她眯起眼,冷冰冰的说,“让这些证人,都没法活着抵达济宁,不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