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贵妃果如她答应薛婵的那样,时时过来玉阶馆探望照应。皇后因为鸿恪的事情也病了,扔强撑着身子每日为了儿子忙碌张罗,实在也没有心劲儿操心别的,见姜贵妃对薛婵照应有加,便索性放手,延医抓药滋补调养一概事务全都交由她去打理。也多亏了姜贵妃上心,又有玉钟等人悉心照料,如此调养了两三个月,薛婵好歹是能下地了。
后宫人人都知道华嫔失宠,以往日日盈门的客人便冷落下来,只有姜贵妃一面因为受了皇后的托付,一面也是自己愿意与她相交,每日都过来探望。薛婵原本虽不多话,但也不拒绝与人交往,当日得宠之时,常有些美人娘子,乃至九嫔四妃过来坐坐闲聊,薛婵也都俱能招呼照应周到。但自从病后,似乎性情大变,不但无人时安静得仿佛不存在,即便有人来问句话,聊个天,她也常常一言不发,似乎这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事情值得她在费心了。
姜贵妃体谅她遭逢大变,如今处境艰难,不以为意。葵儿却愤愤不平,“娘娘以后还是不要去玉阶馆了吧。知道的是娘娘去照应她,不知道的还以为娘娘上赶着求她一般。她如今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跟她说话也爱答不理,还以为自己是圣眷隆重吗?如今受宠的是崔美人!”
姜贵妃瞪了葵儿一眼:“就你话多。有这么多不满意,下次你别跟来就是了。”
此时已是腊月,草木衰枯,满目萧瑟,玉阶馆地处一处缓坡之上,没有了花树掩映,只是孤零零一个院子,更显孤清。姜贵妃到了玉阶馆,却没见到人。飞霜笑吟吟地说:“我们娘娘今儿多吃了几口鹿脯,玉钟怕她克化不了,拉她到外面逛去了。”
姜贵妃喜得连连点头:“是该如此,我早就劝她,既然能下地了,就该出去走走,一天到晚闷在屋里算是怎么回事儿,又不是在坐牢。只是……这天眼看要下雪,太冷了,不可走得太远,刚好了些,别又病了。”
“娘娘放心,今儿出门把大毛衣裳给穿上了。我们娘娘还不乐意,说是哪里就比别人都娇贵,皇后娘娘和您还没穿呢,她倒先穿了,没得让人说闲话。我们几个好说歹说,才给她披上。“
姜贵妃十分满意,点头道:”这就对了。”
这是薛婵几个月来第一次走出玉阶馆。失宠的妃子,虽然明面儿上品衔供奉仍在,但皇宫中处处都是踩高拜低之人,没有了皇恩护佑,难免会遭遇尴尬。这种事,早些年也曾耳闻目睹过不少,如今轮到自己,薛婵自问没有那个勇气去面对。因此虽然身体康复了,却总是不大愿意离开玉阶馆。
好容易出来了,却又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以她如今的情形,往人堆里扎当然是自取其辱,当日得宠时不知多少嫔妃暗中恨得她牙痒痒,如今有了机会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湖边倒是人少,从玉阶馆过去却正对着那座通往蓬莱岛的白玉桥。白玉桥和玉阶馆只隔着一座小山,当年初入宫,皇帝专门将玉阶馆腾出来给她住,本来就是为了离得近,往来方便。昔日的鹊桥,想不到如今却成了畏途,薛婵心情复杂,在玉阶馆的门口怅立良久,才随手指了个方向,与玉钟一起往那边去。
每到冬天,后宫都显得格外空旷阔大,那是因为草木都已经凋敝,唯一还有生迹的只是人而已。天色一直阴郁,风里带着彻骨的寒意,玉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说:“大概要下雪了。真冷。”
“是啊,真冷。”薛婵也觉格外冷,不由自主拉紧了身上的貂皮大氅。但这似乎没有多少用,寒意是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她觉得从来没有这样冷过。“那个玉佛……”忍了良久,她终于还是问了。
只有第一次见面那天短短两句话,其后薛婵再也没有同玉钟说起过这件事。身边的人都换了,里里外外,不知道有多少别人的耳目,她一点儿也不敢大意。但哥哥的玉佛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难道他还活着?在这种时候,想尽办法将玉钟送到身边,究竟是什么意思?林林总总的疑问憋在她的心里,如碳烤火烧,几乎要把她折磨疯了。也是为了弄清这个,她才终于鼓起勇气走出玉阶馆。只有在这里,她和玉钟才能完全地单独相处。
“我也有哥哥。”玉钟自然明白她要问什么,“我哥哥在薛元帅帐中做校尉,算得上是薛元帅最信赖的手下。”在她说这些的时候,薛婵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中的期待一目了然。玉钟有些不敢与那样的目光对视,避开锋芒,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从没见过薛元帅。关于他的一切,都是听我兄长说的。”
薛婵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失落地点了点头:“你继续说吧。”
玉钟却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我知道的不多。七月哥哥回来过,他将我带到一个人家里,让我无论如何想办法进宫来,只说或许会有需要的时候。那人刚安排我进了宫,就听到薛元帅的凶信,我兄长也随元帅而去了……”
薛婵动容,握住玉钟的手:“原来你也……”
话没说完,突然听见有人呵斥:“什么人,陛下在此。”
薛婵和玉钟连忙侧身让路,在一旁跪倒。
只见皇帝负着手慢慢走过来。
薛婵觉得心跳突然错了两拍。想尽办法避免与他碰面,没想到造化弄人,还是碰上了,她此刻只能低下头去,不让皇帝看见自己凄惶的神色。和薛婵一样,皇帝也有些意外,脚下不禁一缓,有一刹那,他想假装没看见跪在一旁的女子,就那么走过去。但这样无疑太过做作,于是索性在薛婵面前停下来。
“你的病都好了?”
薛婵听见他轻声问,语调和蔼,像是在关怀一个普通的宫女……但,也许对于他来说,自己和普通宫女一样,没有什么区别。“都好了。”她简单地答,没有按照礼仪感谢皇帝的关心。她明白,皇帝并不真的在乎。
“好了就好,以后要小心爱惜身子。”皇帝应景地客套了两句,又转身对身后那个刚才呵斥她们的内侍说:“这是华嫔娘娘,以后不可造次。”
薛婵有些讶异地抬头,才发现今日跟在皇帝身边的内侍以前没有见过。
那内侍向薛婵施礼:“吴佛见过华嫔娘娘。”
薛婵点了点头,依旧不去看皇帝。两拨人再没说什么,皇帝负着手从她们面前走过去,吴佛匆匆向薛婵抱拳,追了上去。
良久,薛婵才能找到力气扶着树干站起来,再望过去,早已看不见皇帝的身影。玉钟担忧地看了看她:“娘娘,要不然咱们回去吧。”
薛婵摆了摆手,木然向前走:“你让我静静。”
玉钟不敢再说什么,默默跟在她身后,随她来到湖边。此时天寒,湖上已经结冰。薛婵立在湖边,低头看湖面厚厚的冰层映出自己的模样。面色仍然惨淡,嘴角却挂着一丝冷峻的笑。她明白,是该心死的时候了。直到今天,她才恍然明白了陌路这两个字的意思。那并不是视而不见,不是擦肩而过却不交一语,而是真正如同两个陌生人一般客套寒暄,仿佛生命中只此一次交集,此前和此后都与这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你还是做到了。”薛婵苦笑,咬着牙地自言自语。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啊,那些柔情蜜意耳鬓厮磨,一夜之间就在为她好的借口下荡然无存,只剩下点头的交情。“薛婵……”她看着自己的倒影,冷冽地笑:“你能做到吗?像他那样?”
姜贵妃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这样一副情形。薛婵站在湖边傻傻地冲着冰面笑,玉钟手足无措地跟在一边。姜贵妃并没有急着去打扰薛婵,向玉钟先问明白了原委,这才过去,一把将她从湖边拉开:“妹妹可千万小心,冰面薄,当心掉下去。”
薛婵这才回神,脸上笑意仍未褪去,低声说:“姐姐,如果我也能变成冰该多好啊。”
“这又是在胡说什么呢,变成冰,还不要冷死人了。”
薛婵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变成冰,就不会被冰冻伤了啊。之所以我们会觉得冷,是因为我们还有一丝热气,可被冻得好难受,如果跟冰一样冷了,就不会难受了。”
姜贵妃看着她,突然悲从中来,紧紧握住她的手,“你呀,真傻!”
后宫中有很多种女人,美丽的,聪明的,幸运的,有野心的。但对后宫女人的分类,其实只有两种:得宠的和不得宠的。姜贵妃出身高贵,人缘好,在后宫的位置仅次于皇后,但,她仍然是个不得宠的女人。不得宠的女人都很寂寞,也许这就是她在薛婵宠盛时只是泛泛之交,到薛婵失宠了反倒真心结交的缘故。姜贵妃从这个失宠嫔妃的身上,看到了一直困扰着自己,却无从宣泄于口的寂寞和失落。
都是那样的寂寞,也许治好了薛婵,就能治好自己。
姜贵妃挽住薛婵:“来,跟我回去吧。”
薛婵顺从地跟着她走,身体却渐渐冰凉。因此寒意太盛,因为心中仅有的一丝热气也在那点头客套的交道中熄灭了。
姜贵妃不让葵儿和玉钟帮忙,一定要亲自挽着薛婵,将她送回玉阶馆。飞霜等人见好好的人出去,回来却似乎三魂没了七魄的模样,都吓了一大跳,一群人登时乱成一团,又是烧水又是拢碳,又是一群人来帮着更衣,一顿扰攘之后,姜贵妃再进屋看,只见薛婵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望着帐顶的合欢花纹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暖和过来了?”姜贵妃过去摸了摸她的肩,仍是一片冰凉。
薛婵苦笑:“姐姐不必费心了,我大概以后都是如此了。”
“怎么会!”姜贵妃是真动了情,拉着她的手掏心掏肺:“妹妹你别嫌我说话直白,有些话我想说很久了。咱们既然生而为人,到这世上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薛婵不解其意,摇了摇头。
“若是平民女子,一辈子还有个夫妻恩爱,伺候公婆,生儿育女,总还有些乐趣。可是我们这些人呢?没有丈夫恩爱,没有公婆要伺候,别说没有生养,即便养了又如何,你看看皇后如今为了鸿恪的事儿,肠子都哭断了,也不过如此。我常想,那我们这些人,日日在后宫之中,除了吃和睡,竟然再无别的乐趣了吗?”姜贵妃叹了口气,将一直在心里不敢说出来的话,一股脑都说了出来:“妹妹还好,毕竟还有三年鸾凤和鸣的恩爱,哪里像我,进宫到如今,陛下召幸统共没有十次,我却如何活去。”
薛婵听她这么说,突然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之前她将每一个被皇帝宠召过的嫔妃当做情敌,如今换了个角度来看,才发觉,其实都不过是些寂寞的可怜人。“我……我从来没想过……”
姜贵妃握住她的手:“你也不必在意。我是早已经看开了。我既生在富贵人家,又能在宫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便算有些许缺憾,也是应该的。否则福太满了,会折寿的。”
以前听皇帝也说过福满折寿这样的话,薛婵忍不住微笑起来。
姜贵妃却误会了她的笑意,左右看看没有旁人,凑到薛婵耳边说:“其实有些取乐的法子,妹妹大概不知道。”
她说话时吐出湿热的气息钻进薛婵的耳朵里,令人十分不适。薛婵忍住了没有表示。
姜贵妃神秘地笑笑,耳语道:“也罢,我来安排吧。妹妹只需记住,今夜安歇时关好门,千万别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