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看道旁那些灵气四溢的建筑,其实仙缘镇与凡间一般的小镇也没什么不同,只是要规整干净些,青石铺就的整齐道路上,高大的禾禾草堆还在一点一点缓慢挪动着。
“啧啧啧,这不是那个可怜的娃么,听说全城人都没了,就他活了下来还啥都不记得了……”
“不是已经引气入体了吗……还被耿家跟个凡人似的使唤……”那口气里,很难说是怜悯还是鄙薄。
“您这就是笑话了,要不是已经引气入体,怎么可能到镇上来,耿家就更不能使唤了。”
“嗤,这倒是。”
“听说这小娃也是被峰上,”说话的人比划了一个“一”的手势:“那位救下来的,耿大家也不怕……么?”
“嘘……听说上次那位是压抑伤势而归,闭关已经数月,还不知道……再说,耿家嘛~”
立刻有阴阳怪气的声音接话道:“就是,也不看人耿家是什么门第,那可是刚出了两位内门弟子的~”
邻里意味不明却含义丰富的笑容里,这午后乘凉间闲聊的话题涉及到敏感内容,自然也到此为止。
杜子腾却半点没被邻里这些话语所吸引,他只默默地调整着肩膀上的草堆,耳朵自动过滤掉耿大那些毫无意义的谩骂,想到刚刚看到镇外的那些普通人,肩膀上的草堆更沉重得像是随时可能将他压倒在地一般。
如果那些普通人知道修真者的日子,还会像现在一般跪在镇外乞求一个进镇的机会吗?
杜子腾心中叹了口气,如果可以,他宁可当个普通人,平凡一世,柴米油盐,也好过这一日胜过一日的、漫长看不到尽头的欺压。只可惜,睁眼醒来就在这个耿家,他并没有别的选择。最初的日子里,他的确是不知道周遭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但是,他是失忆又不是摔成了傻子,房东一家的态度前恭后倨,他焉能没有丝毫察觉。
面对房东一而再,再而三的压榨,他脑子里不时冒出过《劳动法》、维权、法庭等等莫名其妙的词语,然而,他利用机会悄悄问过旁人之后就更茫然了,周遭邻里没有一个叫“律师”的人,更不知道有“法庭”这个地方,那些回答往往还夹着同情怜悯的眼神,耿大因为他这些举动得出了“傻子”的结论,因而变本加厉地压迫无疑让杜子腾的处境更加难堪。
然而,当埋着头一步一挪的杜子腾看到前面耿大袍角那张灵符时,他清晰地看到,灵符上若隐若现的灵气遵循着绘制者定下的法则在流动,在他的眼中,那些灵气交相呼应、彼此串连间完美地将尘土抵御于外的线条是如此清晰,竟叫他竟一时忘掉了身上的苦痛与方才的感慨。
“唉哟!你个蠢东西!到了也不知道停下吗?!我看你不只是没了记性,连脑子都丢了吧!”
在耿大连串的谩骂下,杜子腾方从刚才那玄妙的意境中清醒过来,尽管头顶耿大喷溅的口水滔滔直下,杜子腾却笑了:是了,如果身在凡间,还能见识到这样的深遂玄奥吗?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耿家就能有这样巧妙的灵符,那他们口中神圣不可攀的“峰上”呢?还有这山脉之外的修真界中呢?
他将禾禾草卸在门口,淡淡看了一眼耿大:相比于这大千世间无尽奥妙,眼前这聒噪的蠢物何其渺小?但却依旧能让他日日苦熬难以脱身。退避凡间?呵,既然他醒过来就身在这仙缘镇,举目无亲世事皆忘,又哪有什么退让的余地?既然退到无路可退,忍到无可再忍,那就只能迎头而上斩破樊笼!——而他现在欠缺的,只是时机。
耿大在杜子腾那一瞥之下觉得浑身发毛,只觉得这小子的目光里有种让他恐惧的东西,但这小子转眼又低下头像往日一般埋头干活、既不吭声也没多余反应,让耿大只能继续骂骂咧咧、揣着心中一点点不安进了后院求安慰去了。
后院的小园子里,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妇人正在神情愉悦地拨弄着手上一个精巧的玉瓶。
耿大见她心情正好,迟疑了会儿道:“娘子……”
妇人,即耿冯氏抬头瞥了他一眼道:“回来了?草怎么样?”
耿大道:“草在南山那片收的,和往日一样,只挑了鲜嫩的……”
耿冯氏打断道:“既然收草都顺利,那又摆这么个脸做什么?”
耿大吞吞吐吐地道:“娘子,我总觉得工房里那小子不太对劲……毕竟他可是那位救了交给我们的,眼下这情境……”
耿冯氏冷哼道:“怎么?你是后悔了?当时是谁说天天担禾禾草肩膀太累?是谁说剁草手酸、煮草太热、磨草费牲畜、抄纸累腰、焙符睡不好觉?你现在倒知道怕起那位真传大弟子来了?要不,我依旧把那小子好好供起来,叫你回工房里去?”
耿大脸色有些燥,恼羞成怒地吼道:“那还不是你这婆娘撺掇的?!那位可是真传大弟子,真传弟子中的首席!说句话儿峰上都要抖三抖!虽说是闭关疗伤这么久……但这要是中间有个差池,不只你我,只怕连丽儿华儿都要受牵累,你偏偏还在这儿胡搅蛮缠!”
耿冯氏柳眉倒竖一拍桌子吼道:“耿大,你再说一遍!我胡搅蛮缠?!如果没有老娘操持家业,你还天天守着镇外那几棵破草过日子呢!再说丽儿华儿,若没有老娘求了虎大人从中运作,哪能如此顺利得华嶷真人赏识!竟敢说老娘胡搅蛮缠?!”
耿大闻言顿时缩了缩脑袋,焉搭搭地嘟囔道:“但那小子若不安分……确实后患无穷啊……”
耿冯氏喘了口气冷笑道:“若要等你想到对策,只怕天早就翻了个个儿了!”
耿大一听此言有些疑惑:“娘子的意思是……?”
耿冯氏翻了个白眼不搭理。
耿大一脸讪笑地起身给耿冯氏捶了捶肩膀:“夫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你也知道,那担草抄纸的活儿确实不好干,再说,少了这小子干活,咱家的符纸哪够峰上的供应,我这也是为咱家担忧一时情急说错了话……”
耿冯氏哼了一声道:“罢了,早就知道你指望不上!”她也不啰嗦:“这次我到峰上,又求见一次虎大人。”
耿大对于自家婆娘老是去峰上见个外男有些膈应,眉头渐渐拢起。
耿冯氏并未留意,唇角反而浮起一丝笑容:“你猜我探到了什么消息?”
耿大努力撇掉心中那丝不自在,问道:“哦?什么消息?”
耿冯氏看了看周围,才凑过来悄悄在耿大耳边附道:“那位真传听说当日根本不是什么闭关疗伤,而是闭的死关!”
耿大一惊:“哪位真传?!”
耿冯氏嗔了他一眼:“还能是哪位?!”
耿大舌头都开始打结:“你是说真传首席……死关?!”
耿冯氏鄙夷地看着他:“没错,我说的就是萧!辰!闭!了!死!关!”
耿大惊得跳起来,连连扫视周遭,生怕那位大人从哪个角落里蹦出来似的惊恐:“你这死婆娘当真是活腻味了!那位的姓名也敢直呼!”
耿冯氏却吃吃笑起来:“看你那怂样~”她悠悠然抚着手中玉瓶道:“放心吧,这消息绝对可靠,这死关一闭,九成九啊就闭死在里边儿了——峰上多少修为绝顶的大人物就是这么没的,就算出来,那也不知是多少年月以后了,到那时,”耿冯氏眼中野心勃勃:“还不知道真传首席是哪家的呢!”
耿大的心听得砰砰直跳:“……你说丽儿和华儿也能……”
耿冯氏眉目含笑有些自得之色:“那是自然,既能得金丹真人纳入门下,那首席之位亦不是不可筹谋。”
耿大狂喜地颤声道:“娘子……不,夫人,到得那时,你我便是真传首席的亲生爹娘……这仙缘镇上,即是镇长也得在你我面前磕头罢?”
耿冯氏假意嗔道:“瞧你那点子出息!”
耿大喜得连连在原地转圈:“嘿嘿,他日我便是真传首席的亲爹……我看谁敢为那小子出头!”
耿冯氏白了他一眼:“你现在才想明白?”
耿大搓着手:“那我今晚就叫那小子甭睡了再多抄点符纸出来!这符纸早就不够使了,以前还总担心那萧……萧辰!现在还怕个逑!”
耿大一只脚已出了房门却又突然回身来期期艾艾地道:“这……真没什么问题吧?那位绝不会闭关而出?”
耿冯氏把玩着玉瓶道:“那只是万中无一的可能,不过,你放心吧,即使真的发生我也早问计于虎大人,包管能断绝一切后患!”
耿大也知那位虎大人能把持着峰上对镇里的采买,亦是一位心计不凡的大人物,连声催道:“快说!虎大人给了什么好主意!”
“别急,你呀,马上就会知道了。”耿冯氏笑得有些阴森冷酷:“这小子绝对逃不出我们的掌心……”
“等会儿咱们不是要去镇长家里送符么?就这样去和镇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