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宫中的那些日子里,从来没听人说起过太平公主与来俊臣有什么过节,甚至他们俩都没有什么交集。太平公主的第一任驸马薛绍之死,是受长兄薛顗参与李氏宗室李冲的谋反的牵连而死,与当时刚刚被任用的来俊臣并无干系。甚至有一种说法,整个薛氏家族的覆灭是魏王在女皇陛下跟前进谗的结果,所以与驸马情投意合恩爱有加的太平公主一度恨极了武承嗣,在母亲萌生把她嫁给武承嗣的想法的时候,委婉地予以拒绝。无奈武承嗣是女皇陛下圣宠日隆的侄子,甚至想把他立为武周帝国的继承人,太平公主扳不倒他,只能虚与委蛇。
那么为什么来俊臣想要构陷公主,将公主置于死地?难道他不知道公主是女皇陛下最宠爱的孩子吗?公主虽然比任何人都接近最高权力中心,可是她小心翼翼地不去染指这个中心。她乖巧,在生活上给女皇陛下以最高的理解和关怀,却从不用女皇陛下给她的宠爱谋取政治利益。
当然,女皇陛下给她的财富赏赐,她是敬谢不辞的。给她她就要,表现出感恩的姿态,陛下高兴,便给得更多。于是帝国的那些不涉及权力更迭的事务,女皇陛下会委托公主完成。
比如佛法大会,公主可以作为陛下的代表出席;比如对灾民的赈济,公主也可以代表陛下慰问——等等,代表女皇陛下慰问灾民——
我的眼前浮现出年前的那场大学,公主代表女皇陛下去施粥厂探视灾民的情景。那日在考武举的大校场,公主怜悯一个垂垂老者冒着严寒领粥,便慰问了几句,言谈中得知其长子战死,仅剩的次子正在戍边,家中无儿女奉亲,便问来俊臣:“来大人,这是怎么回事?朝廷不是有令,一家一户至少要有一个儿子在家奉养双亲,不可全部抽丁么?怎么这位大伯的儿子一个战死,一个还要戍边呢?”
老者的儿子本来是免于服役的。洛阳有家大户豪富,儿子本该服役戍边,出钱贿赂洛阳令来俊臣,于是豪富的四个儿子皆游手好闲地留在帝都日日寻欢作乐,只有两子,长子已经战死的老者,次子居然被迫离家服役。
这个为老伴领粥的老者,只是在向公主讲述自己为什么垂垂老矣还在风雪中排队领粥,并没有控诉洛阳令的意思;而太平公主,只不过是出于维护女皇陛下爱民如子的形象,过问一下老者有两个儿子却无人在身前尽孝原因,也没有要查办来俊臣的意思。事后公主好意私下里出钱令老者邻里照顾老者,只把来俊臣叫到府上,私下里叮嘱他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并没有在女皇陛下面前说起这件事。难道这个来俊臣不知好歹,居然因此怀恨公主?
似乎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解释了!那日我被抬回牢房由狱医诊治,跟随狱医的小童,居然又是双儿!
那狱医跟随王狱婆到外面写药案,我把今日刑讯的前前后后,以及我对来俊臣一定要构陷太平公主动机的怀疑,一倾而出。
双儿皱眉道:“今日过堂,我们也派人去听了,我想宫里惦记你的人,大约也会派人去听。只是把公主扯进起来,大家都以为是你受刑不过胡乱攀咬,却没想到原来是来俊臣故意构陷。这事儿一定要让公主知道。”
我心中焦急:“如何能让公主知道?”
双儿笑道:“何大人毋需担心,我们自有办法。”
她说的“我们”,便是她和临淄王么?或许再加上她的父亲?她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神中分明溢满了甜蜜。
我倒抽一口凉气!临淄王是不是跟她一样的心思?若论对临淄王的帮助,在宫外的双儿,自是比在宫内的惜福郡主更大更有用。惜福郡主知道么?她会有什么感想?
不过皇家子弟少有一夫一妻者。大多数除了正妃还有孺人,贵族女子自幼都知道,也都接受这样的现实。论地位,将来惜福郡主做临淄王正妃,双儿做孺人也无不可。
不过这不是我能操心的事。
接下来的事让我了解到,虽然皇嗣殿下的五位王子被禁养在五王府,皇嗣殿下本人懦弱不爱理事,对于这五位王子只求他们能听话懂事不惹是非安然度日,但是临淄王殿下一直以某种方式保持着跟太平公主的联络渠道。在认识了惜福郡主之后,又以某种方式保持着跟惜福郡主通信渠道的畅通。虽然他不是皇嗣殿下的长子,但是在寿春王殿下跟父亲类似的处事态度下,他实际上在五位兄弟中承担着长兄如父的职责。
通常的天家子女兄弟为了争夺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斗得头破血流骨肉相残的事例比比皆是。但是寿春王兄弟生于大唐李氏被自己的母亲祖母改朝换代的风雨飘摇之际,母亲夺儿子的皇位,为了踏上皇位,不惜杀戮自己的子孙。在这种高压的手腕下,皇子皇孙们战战兢兢,只求保命,兄弟之间相依为命,无论同母还是异母,倒生出跟寻常百姓家一样的骨肉之情。
寿春王是一个宽厚温和友爱的兄长,临淄王则是让兄弟们感到安全安心的主心骨。
临淄王当晚换上夜行衣,乔装打扮地潜入太平公主府公主的卧室,跪在公主的膝前,将他派人打探的消息,双儿与我在狱中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与公主。
公主压低声音恨恨地说:“有人来跟我说了,说阿草忘恩负义地供出我,没成想居然是来俊臣这条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狗在搞鬼!”
临淄王道:“阿草对姑妈感激在心,又怎么会构陷姑妈?她认了自己是二伯的孩子,因为二伯已经不在人世。最后她受刑不过,想说太荒唐,却被那恶吏如获至宝,欣喜若狂地把姑妈扯进去。阿草说,她被人强按着按了手印。”
太平公主大怒:“这厮我看在他是母皇宠臣的份上给他三分颜色,他倒开起染缸来了!”
临淄王膝行半步到公主膝前,附在公主耳后悄声道:“那恶吏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为人刻薄寡恩,手下多有不满,我们只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能将之扳倒,为民除害。”
公主面露喜色,点头道:“确实。这事若是我们李家的人出面,母皇定然不信,若能将那几位拉下水,或可一试。”
临淄王道:“不是或可一试,是一定要一剑致命,马到成功。打不死他,我们都被他咬死。我们李家人口凋零,再也禁不起折损人丁。”
太平公主道:“好,你去办。”
当晚,卫遂中在他的家中与一个同仁兼好友周茂就着小菜喝酒,边喝边骂:“骂的,也不想想那些案子都是谁帮他一起做出来的!现在嫌我出身低,不配跟达官贵人喝酒,他早干嘛了?怎么审案子抓人的那会儿他不嫌我出身低上不得台盘?什么东西!那些狗杂种们,当初赶着我叫大爷,如今我挨了打,他们都死光了?一个上门的都没有!还是老兄你讲义气,还晓得来看看老哥!”
周茂作势两边看看,凑上前去低声说道:“老哥,你这一天都待在家里不知道吧?现在谁还敢来看你呀?你死到临头啦!”
卫遂中不以为然:“他已经打了我板子,莫非还要杀我不成?杀死我谁替他卖命办差?”
周茂摇头,焦急地说:“你怎么这么悖时!昨日晚上,来大人的夫人王氏一条白绫吊死了!来大人好不容易休掉原配,假传圣旨骗得太原王氏做姻亲,如今给你这么一闹,名门的老婆作古了,他要再找个这种容貌,这种门第的,哪有这么容易?今日他在堂上审案,一股邪火都冲着那些犯人发作了。本来打十板的,打了二十板,宫里的那个女医,明明已经用了拶子,却还要上夹棍,那个女医差点死在堂上!老兄,我怕大人放不过你呀,所以赶紧来给你报个信,免得你大祸临头还不知道。”
卫遂中的脸唰得变白了,手中的筷子当啷两声落在桌上:“什么?王氏吊死了?果然是个害人的妖精!我招她惹她了?我跟她有啥冤仇她这么不放过我?来俊臣强娶她的时候她怎么不死?偏偏被我骂几句她就吊死了?这个死娘们!”
周茂又给卫遂中添满酒,说道:“老兄,你可有打算?你是知道来大人手段的。过几日他抓个什么案子,把你罗织进去你就惨咯,都不知道是坐着死还是躺着死!”
卫遂中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半天不言语,但是内心的焦躁透过他苍白的脸都显露在外。
周茂又添油加醋:“来大人深得皇上宠信,要扳倒他可不容易,必得找个深受皇上信任,地位又比来大人高的人才行。”
卫遂中冷笑道:“比来大人地位高又深受皇上信任的人我倒还认得几个,可是凭什么让人家为我说话呀?我算老几啊?”
周茂看着他说:“老兄认得人就好。至于如何让他们这些贵人听从老兄的,这还不容易吗?老兄这么聪明,如何不知该怎么做?”
无奈卫遂中喝酒喝得脑子也糊涂了,半天没想出什么对策,急得抓耳挠腮,只顾喝闷酒借酒浇愁。周茂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冲他招招手。卫遂中连忙把耳朵凑上去,由着周茂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地做着叮嘱。
第二天一大早,卫遂中在蒙蒙亮的天色中等候在魏王府角门前,拦住了正要上朝的魏王马车。
“什么情况?”武承嗣揭开窗帘问道。
卫遂中扯着嗓子跟着一群家丁跳着脚喊着:“魏王殿下,在下洛阳府卫遂中有要事要禀告!”
家丁们往外推他:“去去去,洛阳府的什么芝麻绿豆官,好大的胆子!误了殿下上朝你担待得起吗?”
眼看马车要启动,卫遂中跳着脚叫道:“可叹殿下大祸临头了居然不自知!也罢,也罢,既然魏王自己都无所谓,我又操得哪门子心呢?”
车里的武承嗣连忙喝命车夫:“停一下!”又吩咐车外跟随的家人,“你叫那个卫什么中的过来说话。”
家人将卫遂中带到车前。卫遂中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地行礼道:“在下洛阳府卫遂中有要事禀报殿下!”
武承嗣不以为意:“你说,本王怎地大祸临头了?”
卫遂中道:“今年来谋反的大臣们都被抓光了,已经抓不到真的谋反之人。来大人办案之前,便将朝中大臣的名字写在空酒罐上,一边喝酒一边用石头投掷取乐。投中哪个大臣的名字,便罗织罪名,办他谋反之罪。前日来大人约我跟他一起喝酒,殿下可知他砸中的名字是谁?”
武承嗣惯性地重复:“他砸中了谁?”
卫遂中深施一礼,说道:“他砸中的是您的名字啊,殿下!”
武承嗣张大嘴巴,不能置信地问:“本王?来俊臣要告本王谋反?”
“是!”
“为什么?本王并未得罪于他!”武承嗣感到不可思议。
卫遂中反问:“殿下,这些年来大人构陷的大臣们,哪个是跟他有私仇的?殿下,他需要不断地有案子来体现他在皇上跟前的存在价值!”
武承嗣如在梦中,还是不可置信。
卫遂中再行一礼,不亢不卑地说:“在下已经把话送到,信不信由殿下自己定夺。”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衫上的灰,转身走了。
武承嗣忘了要上朝。还是车边的家人提醒:“殿下,还要不要上朝?”
武承嗣这才醒悟,挥挥手说:“上朝!”
那一日,他在朝堂上屡屡走神,好不容易熬到下朝,命令马车直驶太平公主府,老老实实地在门前投了求见名帖。
太平公主不由得不佩服临淄王的妙计。形势正在按照他们写好的剧本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