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提辖摇摇头:“那时,洒家真没在赫连军中,而是在做其他事情,也根本不知道你们在金国……”尤其,并不知道花溶在金国。“阿妹,若是当时知道你在金国,洒家无论如何也会来找你的……”
花溶心里一阵一阵地疼痛。那个时候,“飞将军”要知道了,肯定是会找自己的,只是,他以为自己在海上——他不知道自己抛下儿子,万里迢迢地跑去了金国,只是为了那么微薄的一点力气,想杀掉一个王君华——甚至金兀术,能杀一个是一个。
结果,事实上,自己的确没有那个本事。自己根本替他报不了仇。一个女人,什么办法都用尽了,什么苦,甚至屈辱,都受尽了,可是,最终,却什么都做不到,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德基逍遥快活。
甚至金兀术——因为女人性子里的那种软弱,就连金兀术,也没法断然下手杀了。
还是只能等到飞将军出手,亲自将他擒获。
女人要报仇的艰难,可想而知。
但是后来,飞将军就不会找自己了——因为这个时候,自己已经嫁给秦大王了。其实,心里早就明白的。一个女人,没法分成两半。她在心里,曾经无数次的问过自己:难道,我就真的把秦大王抛下了?
那么多年的情意,至少那么多的恩情——替自己抚养儿子,千里万里地寻找自己,一次次的营救,一次次的舍命。就算他曾经再坏,就算自己曾经再厌恶他,可是,所有的一切累积……自己就真的能毅然决然地抛弃他不管了?
她忽然问:“鲁大哥,飞将军请你来寻我们,是怕我们被赵德基抓住沦为人质吧?其实,我就不明白,我们跟飞将军无亲无故,赵德基就算抓了我们,又怎能威胁到他?”
鲁提辖见到飞将军后,自然知道了花溶曾在他的军营里呆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他是何许人也?可是,生平对于这种男女之间的纠葛,最是没有注意,明知花溶心情愤懑,只是怜悯地看着她,不置一词。
秦大王自然不如她这般偏激,联想到当下的战况,如果赵德基得到一星半点的风声,自己一家只要一踏上他的地盘,只怕立即就会被千军万马追杀。这一带虽然广泛,却是入海的必经地,广泛分布着赵德基的几十万大军,无论走那一条道都可能碰上他的拦截。飞将军此举,完全是出于一片善意。他自忖,就算是自己,也不得不这么做。更何况,这天下谁能命令鲁提辖?他要肯追来,自然是因为他也担心着花溶母子的安全。
秦大王忽然道:“既是如此,我们不妨和飞将军一道,击溃赵德基再说。”
鲁提辖赶紧道:“飞将军也是这个意思,我们可以绕道五十里,前面就是大王的属下刘武率领的先锋队之一。”
花溶没有做声。
鲁提辖赶紧道:“那就这么决定了。”
秦大王又看了花溶一眼,才点了点头。
故人相见,千言万语,许多话都还没问出来,可是,花溶却已经坐不下去了,站起来:“鲁大哥,天色不早了,你休息一下。”
“好,等天亮了,我们再上路畅谈。”
二人告辞出来,这时,月光已经散尽,风开始刮起来,天好像要下大雪了,呼呼地,像有什么猛兽在出没。两个人走在路上,就连互相开口都听不见说的是什么。
二人回了房间,秦大王关上了厚厚的房门。
二人都是了无睡意,秦大王点燃了一支蜡烛,本是要花溶坐下的,一拉她的手,竟是刺骨地冰凉。“丫头,太冷了,烤烤火吧,我把火盆拨得热一点……”
他拨弄已经快要熄灭的火盆,红光一闪,可是,花溶却并未坐过去。
“我们为什么要去投靠飞将军?”花溶的声音十分尖锐,随着门外的风,一阵一阵呼呼的“秦大王,你难道忘记了?他是郓王的人?郓王是什么人?赵德基的兄弟。他们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鸟,郓王要做皇帝,跟我们什么相干?任他和赵德基狗咬狗,郓王上台,谁说不又是一个赵德基?我们何必再去凑这个热闹?飞将军要去辅佐他,是飞将军的事情,跟我们没有任何的关系,我再也不想做什么农夫了,把冻僵的蛇捂暖和了,随时便会窜起来咬我们了……”
“丫头,我们这不是投靠……刘武率领的,相当一部分是我们的人……”
“就算我们不过赵德基的地盘,难道不可以找个地方躲起来等过了这一段再走?为什么要去看什么战争?我厌恶了,我不想看到任何战争场面了……”
……………………………………
秦大王一怔。
目光里,露出一丝忧伤的神色。自己何尝不希望带她远远地离开这个是非地?可是——她自己偏要来到这里;如今,鲁提辖又赶来。她赌气,自己又如何赌气呢?要走,也不必非要冒着巨大的危险。
他不说话,花溶更是发怒。
她低低地咆哮:“秦大王,我们难道就不能什么都不管,一走了之么?长林岛那么好,我们何必留在这里担惊受怕?别人觉得他飞将军如何如何,我们为何也要凑这个热闹?我们根本就用不着……秦大王,我们根本就用不着……”
她口口声声地“秦大王”,这是她愤怒的标志之一。只要怒了,便是这样叫他。
秦大王看着她,就如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花溶勃然大怒,吵啊,骂啊,为什么不骂一句?为什么不怒斥自己?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不狠狠地教训自己不该偷偷溜出来?
他不是该发怒的么?
老婆趁其不在家偷偷溜出去找其他男人了;
半夜三更看到老婆光着脚丫跑到其他男人的房间自取其辱……这些,他都知道,统统知道,每一桩,每一件都知道。但为什么还要忍耐?为什么就不能破口大骂,甚至狠狠打自己一耳光?这时候,竟然第一次指望有人狠狠给自己一耳光——指望秦大王狠狠地骂自己,揍自己一顿——
唯有这样,才不会那么难受。可是,他偏不。他偏偏如此宽容,如此悲哀。这还是一个海盗么?他的凶残呢?他的暴虐呢?
她大发雷霆,一拳就敲打在他的胸口,怒声道:“秦大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怀疑我,你为什么忍着不说?为什么?你真是个伪君子,坏人,恶棍……你的老婆这么朝三暮四的,你都忍得下,你还是不是个人?你为什么不打我骂我杀我啊……”
秦大王一把搂住了她,心如刀割,声音却那么温和:“丫头,我知道你难受……难受就发泄吧……发泄出来就好了……”就是这几句话,她再也忍不住地失声痛哭。外面的风呜呜咽咽的,将她的嚎哭全部淹没了。
秦大王见她终于哭出来,心里反而轻松了。这些日子,她一直憋着,不言不语,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越是这样,心里的压抑越是强烈。好不容易,终于哭出来了。许久,才从他的怀里抬起头,迎上他满是哀怜的目光,又赶紧避开,竟然无法跟他对视。但觉心里一口气堵着,不知该如何才能缓过气来。又惶惶然,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在冲秦大王发怒?
她低下头去,声音里怯怯的:“秦尚城,对不起……”
秦大王长叹一声:“丫头,没事。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不拿我出气,还能怎样呢?等过了这些日子就好了。飞将军,他是谁,也不关我们的事情了。”
是啊,自己除了他,还能拿谁撒气呢?她泪眼朦胧,呆呆地拉住他的衣角,早已忘了捶打他。脑子里是浑浑噩噩的,就如他所言,飞将军的事情,跟自己,的确没有什么关系了。事到如今,自己再要苛求他,是不是那么贪心呢?
“丫头,天色不早了,我们早点休息。明日还要上路。既然你说不想再看到战争了,我们就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的休息一下。”
花溶但见他一直耐着性子,细心地劝慰,只是呆呆地看他。多少年了,这个男人,一直都是这样守护着自己,仿佛耐心是无穷无尽的。
可是,自己对得起他么?
她擦了眼泪,悄然起身坐到床上,但见他走到角落里,拿起火炉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一杯热茶。手里捧着茶碗,一股热气冒起来,身心都缓解了不少。蜡烛再次熄灭,身边,是他非常温暖的手,紧紧地拉住她的手。
她低低地,仿佛在自言自语:“秦尚城,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会一直忍受得了我?”有时,自己都是无法忍受自己的,真不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秦大王呵呵笑起来,他也不知道,完全回答不上来,仿佛在她面前,向来就是这样。就如一个生气的小女儿,自己拿她实在是没有办法。甚至就如小虎头,每一次的吵闹,撒娇,最后,必须以自己的妥协作为收场。久而久之,就习以为常了。所幸,她并不常常这样发作,只要不发作的时候,还是算得上满温柔贤惠的。
他忽然想起她替自己缝山谷巾时的样子。初初一年,奔走在外,她几曾还记得起这样的事情?为了追寻飞将军的下落,她忘了,全部都忘了。本是要开口的,但是,他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只是温声道:“好好休息,明早起来就好了。”
天明。
推开窗子,外面的世界白雪皑皑。连夜的大雪,这南方的地上都铺了白白的一层。四周安静得出奇,一阵风忽地吹来,秦大王赶紧关上了窗户,将屋子里的火盆拨弄得更加旺盛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