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先下去,此事本太子自会尽快考虑。”他虽然面色如旧,王君华却再也不敢像昔日一样撒娇,就连积压多时的欲望也冰消瓦解,她站起来,又躬身说:“这艘画舫是奴家孝敬四太子的,请笑纳。”
“行,也难为你了,下去吧。终身宰相一事,你夫妻就不必担心了。”
“多谢四太子。”
她叫金兀术面色好转,又娇媚问:“四太子,岳鹏举一事,秦桧已经万无一失了。”
“好,干得好。”
这夸奖令她重新浮起希望:“那,花溶呢?”
花溶?!花溶就该在大火里看着儿子被杀、不久,又看着丈夫被杀!别人的妻子,就该受到这样的惩罚,这是她自己选择的,不是么?
“花溶到时再说,她的下场,你一定会满意。”
王君华接触到他的眼神,那是一种女人的直觉,四太子真正恨那个女人,希望她死。她并不掩饰心里的喜悦,抱住金兀术,在他脸上亲一下:“多谢四太子,奴家这一辈子都替您当牛做马。”
金兀术哈哈大笑:“本太子知道你的忠心。”
王君华一走,金兀术再也无心歌舞,走到船舷边,夜色已深,西湖的歌舞也要逐渐淡去。他正要令人将画舫靠岸,忽然听得一个细细的隐隐的歌声。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曲子是清唱出来的,因为没有任何修饰,反而更加缠绵哀婉,如泣如诉。他一生歆慕南国文化,也曾领略南国歌姬舞姬的美妙清音——可是,这样毫无修饰的调子,在这样异国他乡的夜晚,一个人静静聆听,仿佛是一位渔家女、一个浣纱姑娘,在随意吟唱,淡淡的,流水清风,如云淡薄,以人类最本质,以女子最真切的情怀唱出来。
多情自古伤离别,这歌唱的女郎,在想念着她的什么人?
他看看夜色深沉,不由自主,就令画舫往那个声音的方向而去。
可是,这声音如妖媚的鬼火,忽明忽灭,若隐似无,他每每靠近,总发现,那声音还在前面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却到不了岸。此时,他的心神已经完全被歌声吸引,仿佛暗夜里,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跟随他的亲随武乞迈等觉得有些不对劲,试图劝说他:“四太子,夜深了,还是回去吧。小的马上令人去打探,明日便可送到府邸……”
他一挥手。武乞迈等环顾四周,没发现什么异常。四太子在大宋活动,自然不会掉以轻心,又知秦桧派了大量死士沿途保护,在他们后面,一艘不起眼的小船,里面布满强弓硬弩。他自忖万无一失,便也不再相劝。
终于,船已经到了一片异常僻静的柳堤下面,船一靠岸,金兀术迫不及待地下船。武乞迈等人随后等候观察,的确只是打渔人的草棚一间,周围并无任何异常。
林荫深处,一间茅舍,也许是打渔郎的贫贱的妻子,也许是无知无识的村姑,他如中了蛊一般,被那个声音吸引得缠绵悱恻,如痴如醉: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风情呀,大宋的风情,西湖的风情,暗夜女郎的风情,如巨大的磁场,千算万计,江山在谁囊中?
一豆烛火,明明灭灭,一个苗条的人影坐在一个大盆前,弯腰整理活蹦乱跳的鱼儿——也许是她明日就要挑到集市上赶集谋生的。她身形窈窕,长发低垂,浑然忘我,浅唱低吟,手里擒一尾红色的鲤鱼,沉浸在一种劳作丰收的快乐里……
金兀术慢慢走过去:“姑娘……”
“娘”字方一落口,他顿觉不妙,背后,一柄长枪扫来,他百忙中就地一滚,方天画戟出手,仓促中,背上已经划破一条大大的口子。
武乞迈等人发现不妙,正要冲上来,却听得一身大喝:“谁敢上前一步,立即杀了他……”
金兀术一挥手,众人退下。
唱歌的“渔家女”悠然站起身,绿衣红裳,秀发轻扬,满面笑容:“四太子,我们等你好久了,你真是姗姗来迟呀……”
她竟然还保持着那种缠绵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在歌唱。她轻轻摇头:“唉,若不是王君华带路,我们还真难以找到你,临安其实也不太大,可你还是隐藏得那么好……”
花溶会唱歌,她居然还能这样歌唱。这个女人就是个妖怪,自己命里的克星。金兀术嘶声道:“花溶,你居然设计害我?!”
花溶笑起来,她觉得不可思议,金兀术竟然能以这么“委屈”的神态说话。这个男人是个演员,天生的戏子,每每他到绝境的时候,他就会做出这样的神态,仿佛自己真的欠了他天大的人情。可是,当他千方百计杀鹏举,当他狠毒折磨打自己耳光、当他在怡园耀武扬威欣赏怡园大火……在他种种恶行发挥的时候,他就会是另一种表情。
多情公子蛇蝎心肠。
花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一直微笑,她身边的男子也笑起来,轻描淡写:“四太子,我夫妻的计策,比起你安插在大宋的卧底,真是小巫见大巫。”
金兀术的目光几乎要鼓突出来,狠狠地瞪着这个“陌生人”:男子穿一身白色的袍子,唯领口一袭朱帛花纹,雄健英武,高视阔步。而花溶,退后一步和他站在一起,绿衣红裳,跟他的英武雄健相映成趣。
好一对璧人。
这令他比看到岳鹏举一身重甲、头戴兜鍪更令人不可忍受。战场上、情场上,就连自己向来自诩的偏偏风度也要败给他。
花溶竟似知道他的心思,故意曼声轻吟:“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唉,四太子,鹏举的抗金大计被你破坏殆尽,你本应开心的,干么这样不悦?”
岳鹏举的那首《满江红》曾在进军朱仙镇前后作为誓师动员歌曲,很快在军中流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金兀术自然也知道,这旋律一上来,他立刻明白,原来当初教唱的肯定是花溶。从雨霖铃到满江红,花溶要说明什么?她的丈夫比自己文武全才?
自负的优越感,到此,彻底不堪一击。他怒火中烧,冷笑一声:“岳鹏举,你死到临头,今日还有什么值得挣扎的?你竟敢做你大宋的乱臣贼子?”
“四太子,既然自家都死到临头了,还不挣扎,更待何时?”他故作惊讶,“你们不是只称‘江南’么?何故今日改口为‘大宋’了?”
金兀术一时语塞。
岳鹏举声音一转,沉重而愤怒:“四太子,你竟敢趁我不在家,多次上门寻衅。”
金兀术笑起来,十分得意:“岳鹏举,这说明枉你自诩英雄,连妻儿都护不住。而且,你马上就要死了,今后,本太子就不止是上门寻衅了……”
抵在他腰间的长枪往前一寸,他能清晰感觉出一股隐隐的疼痛。这疼入骨里,甚至能听到一滴血慢慢渗出的声音。
“四太子,我活着能擒你,死了也能杀你!无论我是死是活,今后你若再敢动我妻儿一根汗毛,上穷碧落,我必杀你复仇!”
二人目光交汇,金兀术心里一凛,岳鹏举的目光竟然是一种幽幽的绿色,如坟地里的鬼火,仿佛一头已经到了绝路的猛虎、独狼、怒狮,随时随地准备着孤注一掷,血溅五步。
他不由自主,避开这个目光,“岳鹏举,你到底想干什么?”
“只跟你谈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我有几名属下被关押:张弦、于鹏、孙革等六人,你勒令秦桧保证他们的安全;第二、保证天薇公主的安全!”
金兀术张口结舌,半晌才说:“你不是替你自己求情?”
岳鹏举苦笑一声。要杀自己的是赵德基,跟金兀术谈条件有何用处?拥兵自重,裁汰武将,是赵德基最大的心病,既然韩忠良不死,自己就一定要上断头台。又觉得无比荒谬,自己亲友的生死,竟然必须通过胁迫自己的大敌来保全——唯有这金国的权臣,方能控制宋国的皇帝和宰相!漫长华夏历史,有多少这样的荒谬剧情?
金兀术神态倨傲:“岳鹏举,其实你可以求我!只要你求本太子,也许你还有一条生路。”
岳鹏举傲然一笑:“你是我手下败将,我岂会因为自己求你?!大丈夫死则死矣,今日我并非求你,而是要用你之命去换部属之命,如此而已。他们誓死追随我,我也必不负他们!更何况,四太子,你也实在太高估自己了,某些时刻,赵德基也并非你能控制的。”
金兀术神色倔强,却又不得不暗暗佩服,此情此景下,岳鹏举,他竟然没有为自己考虑哪怕是一星半点。
“如果本太子不答应呢?”
岳鹏举看看逐渐围上来的敌人,金兀术的亲随、秦桧的死士,凛然无惧:“你若不答应,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辰!”
“你别忘了,纵然杀了我,你们夫妻也得一起陪葬。”
花溶微微一笑:“四太子,我们死不足惜,你舍得死么?不信你就试试。”
他的目光从花溶脸上转移到岳鹏举身上:“岳鹏举,若是你稍微卑鄙一点,秦桧根本不是你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