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已过,厚重的乌云挡住树梢上的圆月,院子里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叶瑾就着灯光翻着下午制衣坊送上门的样布,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是从窗户那边传过来的。
他的手微微一顿,没回头。
没一会,窗户的栓子被人从外面打开,一条黑影轻巧地溜了进来,动作十分娴熟,看来是个惯犯了。
“师侄……”柳潇可怜兮兮地喊了一声。
叶瑾淡淡一挑眉角,冷漠回应,“不是逃到西域了么?”
柳潇厚着脸皮上前一步,嬉皮笑脸地打着哈哈,“我是特意过来给你请罪的……”
叶瑾直起身,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中闪着令人心悸的幽寒冷光。
突遭强大威压,柳潇抹了把额上的冷汗,讨好地涎着脸,“师侄,方才你在忙什么?用不用师叔帮你……”
“滚。”叶瑾冷冰冰的吐了一字,将他满腔的殷勤都噎了回去。
这些年来的相处,柳潇早已被他阴晴不定的性子练出无比强大的心理素质,不仅如此,还同时铸出了副比铜墙铁壁还厚实的脸皮,闻言当即收起吊儿郎当的表情,低头垂耳做认真听训状。
这是他惯用的招数,每次惹了叶瑾生气,嬉笑玩闹混不过的情况下,早点认错是争取宽大处理的唯一办法。
果然,叶瑾见他总算正经了起来,面色稍稍缓和了些,哼了一声,悠悠地道,“还敢回来,不怕我剥了你的皮么?”
柳潇咧开嘴,又恢复方才的油腔滑调,“师侄你对我这么好,我哪里舍得让你气太久?这不是赶着送上门给你剥么?”
叶瑾睨了他一眼,“其实是被追得无处可逃了吧?”
柳潇摸了摸鼻子,笑得异常尴尬。
答应参与丹珠计划后,柳潇怕事发后被叶瑾迁怒,早早就把包袱给收拾好了,就在丹珠诈死骗叶瑾的前一天晚上,他就趁着夜色偷偷溜出了京城。
原本想随便去西域浪个半年再回来,结果他发现自己根本逃不掉,因为不管到哪里,都有天罗阁的眼线在暗外盯梢他,没的办法,最后他还是决定主动回来坦白从宽了。
“你要不是我师叔,我真想把你丢去山脚喂狼。”叶瑾盯着柳潇眼下的乌青,嘴角浮现一抹嘲笑,“怎么样,被人追了三天三夜不能睡觉,感觉是不是特别难忘?”
“正确来说,应该是四夜。”不说睡觉还好,一说柳潇就开始泛困,打了个呵欠就扑到边上个美人榻上,嘴里忿忿地抱怨,“师侄你的人也太坏了,跟猫抓老鼠似的故意跟着我,明明有那么多下手的机会可以将我绑回来,却偏偏在事到关头又放我一马,根本就是耍我玩么!”
“这难道不是你自找的?”叶瑾冷着脸,一点都不同情他。
柳潇嘿嘿一笑,十分识趣地将话题转移了,“你方才在忙什么?看面料样板什么的不一向是由你布庄的管家做么?”
叶瑾顺着他目光看了眼桌上的布料,眼神柔和下下,“天冷了,我想给珠珠裁些冬装。”
此时已经进入十月底,秋风飒飒,涟城地势比京城高,提早感受到了初冬的寒意。丹珠出来时只带了两套衣裳,来了涟城之后也才添置了几件,虽然碧波玉当了不少钱,但她节约惯了,衣服都是朝便宜实用的选,温度勉强是有了,只是几乎没什么风度。
叶瑾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又想着她既然现在有了身孕,当然要比从前更要紧着吃穿住用,对她衣食住行更是上了心。
柳潇其实今天也不是冒然找上来的,在此之前,他有在暗中打探过,知道这两人现在又住一起了,似乎开始了有和好的征兆,这才现身到叶瑾跟前,否则借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冒然出头。
“师侄,你对师侄媳这么上心,我要不是大老爷们都动心了,师侄媳肯定也很快会为你金石为开的。”柳潇十分上道地顺着棍子往下爬。
“少贫嘴。”叶瑾不受他的奉承,顿了顿,继续说下去,“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我不在她身边时,将人给我看好了。”
柳潇赶紧应了下来,只要叶瑾给自己交差事,就意味着上次的事就算掀篇了,保证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寸步不离地把师侄媳看牢了。”
“只是在我不在的时候,”叶瑾凉凉地补充了一句,“其余时刻,你给我有多远离多远。”
“好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只要能重新过上安生日子,柳潇无条件听令。
叶瑾冷哼了声,将手里面料叠好准备出门,柳潇看了看窗外黑漆漆的天空,疑惑地问道:“师侄,都这么晚了,你不睡么?”
“这房间随便你用。”叶瑾没解释,只丢了这句话便拉开门出去了。
柳潇一头雾水,转过身来趴在窗上看他要去的方向,可不就是丹珠的房间么?
他恍然大悟,才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既然丹珠都住进来了,他这样的如狼似虎的人,猎物到嘴边了有不上门啃的么?
半夜,丹珠被一场噩梦给惊醒了,喘着气,对着天花板发了好半响的呆。
口有些干,她掀开被子刚想下床,却被塌下躺在地铺里的叶瑾吓了一大跳。
他什么时候溜进来打地铺的,而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丹珠惊魂不定地瞪着地上的人,还没等她开口,叶瑾已经察觉到她的动静,起身坐到她的床边,柔声关问,“怎么了?……睡不着?”
丹珠瞪着他看了一会,不答反问,“你怎么会在我房里?”
听出她语气中和浓重的不悦,叶瑾默了片刻,低声道:“你现在怀了身孕,我不放心,便过来陪着你一起。”
“我有手有脚,能照顾好自己。”丹珠并不领情,越发的冷淡,“我现在和你没关没系,孤男寡女的,你睡在我屋里合适么?”
叶瑾没吭声,昏暗的屋里,只听到彼此轻轻的呼吸声。
丹珠正想下逐客令将人赶出去,却听到他缓缓地道:“珠珠,我是你肚子里孩子的爹,自然要顾好你们母子,等你安然生下孩子,我就搬出去。”
“……”丹珠轻轻地咬住下唇,一时也没个反应。
她刚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从前被人追杀的情景,她拼命地逃,可不管她跑得多快,后面的杀手始终如影随形,就在明晃晃的刀抹上她脖子的瞬间,她挣扎着醒了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她似乎变脆弱了许多,初来乍到这陌生的环境,心里其实多少有些不适和惴惴不安,刚从噩梦醒来时,咋然见到他这张熟悉的面孔,惊吓过后,她居然一下安心了不少。
只是她伪装得太好,加上有夜色打掩护,叶瑾看不出她此刻内心的真实想法。
迟迟等不来她的反应,叶瑾自动地将她的沉默当成默认,轻声问道:“你这是要去如厕?我去给你打灯吧。”
“……不是。”丹珠吸了口气,尽量维持声音的冷淡,“我想喝水。”
叶瑾闻言,立即起身给她倒了杯水,壶一直架在小火炉上,里面的水烫热热的。
递给丹珠前,叶瑾自己先尝了口,确定水温合适了才移到她唇边。
丹珠不理解他的用意,接过来,默默地盯着手里的杯,半响,还是忍不住抗议了:“你要喝水为什么不给自己也倒一杯,非要喝我这里的。”
这根本就是诚心让她喝不下去吧?
“我是怕烫到你了。”叶瑾挨着她坐下来,温声地劝着:“喝完了就继续睡吧,天色还早。”
丹珠没回他的话,握着杯子的手却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他这般自然的做态,哪里像是被她休了的“前夫”?那一纸休书毫无震慑力,他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不由感到懊恼,总觉得自己又在不知不觉踏入了他的圈套里,好不容易才从叶府逃出来,现在就被他圈养起来了,只不过地点从叶府换成现在这里罢了。
所以说,她之前都在可劲折腾什么?她就像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根本逃不了他这如来佛祖的手掌心。
有了今晚这个开头,第二天,叶瑾就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东西搬进来,堂而皇之地表明未来半年丹珠床前的下榻就是他的床铺。
丹珠其实很想说她可以请人来看护自己,但是看到他乐滋滋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房子毕竟是他的,薛神医也是他请来照看自己,受人诸多照顾,哪里好再继续冷绝?而且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屋里多了个他,晚上睡觉确实都踏实了许多。
算了,就等孩子出世吧,到时她就立即和他拉远距离。在经过一番艰难矛盾的思想斗争后,丹珠最后还是在现实面前妥协了。
得到丹珠默允后,叶瑾更是放开了手脚,无微不至地照顾起丹珠的生活起居,几乎无时无刻地粘在她身边,只要她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便立即飞奔过来,赶都赶不走。
为了保证丹珠这个孕妇的营养,他将公事都交给了下属,成天不是围着她团团转,就是围着灶台团团转。
他本就是个天资聪慧的人,学什么都容易上手,在这之前,他就已经入了厨艺的门道,更是日渐精进,就连柳潇和薛神医都吃得连连叫好。
至于胡府的装修工作,云萧主动揽了下来,从材料到工人到进度,都变成由他一人亲手包办。
丹珠对他有救母之恩,更何况这也是他们云家故友故居,于情于理这忙都得帮。
云萧做的格外用心,宅院里的各个角落都不放过,为了力求完美令让丹珠满意,还经常抽空跑到二十一世纪和她探讨工程近况。
一来二去的,两人的交往就渐渐多了,直把叶瑾看得眼睛都绿了。
这一天,丹珠将云萧送走之后,回头就看到一脸讳莫如深的叶瑾,“珠珠,云萧已经和我师妹成亲了,这事你知道么?”
丹珠怔了一瞬,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不过还是答了他,“知道。”
叶瑾不紧不慢地又来了一问,“那你知道师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么?”
丹珠露出讶异的神色,她知道云霄已经成亲的事,怀孕这事他倒还没告诉自己。
叶瑾看她这副茫茫然地表情,哼了一声,语气酸酸地强调,“他这么卖力替你修建胡府,就只是单纯地报恩而已,其他的,你也别想太多。”
丹珠总算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了,顿觉无语。
她知道云萧一直在找机会报答自己,所以在对方提出帮忙时她也没矫情,顺承就应了下来,一来是为了对方心安,二来也是为了自己怀孕的身子着想,在她看来如此简单磊落的事,从他口中出来却硬生生变了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