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忽然起了风,势头正猛,拍在窗户上动静蛮大的。
“外面有风,留在这里等等再回去。”霍玄离开前看了肖折釉一眼,如是说道。
霍玄的书房布置得很简单,也很冷清,平日里连丫鬟都很少进来。肖折釉一边等着外面的风歇一歇,一边渡到书橱前随手翻了两本书看。不过霍玄这里放着的书,大多数都是她不感兴趣的,她只是随手翻了两本就放了回去。肖折釉走到霍玄的书案前,看着铺在长案上的长卷,那上面绘制的正是宫殿草图。肖折釉将卷了一半的画轴拉开,山水宫殿恢弘铺展,赫然可见将来的壮观景象。她之前没有见过这宫殿完整的草图,竟是没有想到这么大。草图几乎已经画得差不多了,只差些细节。
联想到年前霍玄出现在南广州,肖折釉自然明白霍玄正是去南方为别宫寻找合适的地址。肖折釉微微蹙起眉,盛国虽国泰民安,可如此大肆修建别宫定是劳民伤财之举。
轻叹一声,肖折釉将拉开的部分重新卷起来,按照原来的样子摆放好。这不是如今的她可以干涉的事情了。
她抬眼,无意间看见桌角摆了一本很厚的书,书里面夹了一张纸,露出一角。那张纸似有些眼熟。肖折釉犹豫了片刻,将里面夹着的纸张抽出来,却不想不仅将露出一角的纸抽出来,而且还连带了另一张。
一张纸是她之前帮霍玄抄的内容,而另一张纸上却是她的生辰八字。
肖折釉的唇角轻轻翘起,带着点笑意,她将这两张纸重新放回书里面夹好。
霍玄果然调查过她。
肖折釉并不意外,也不慌张。她没有什么是怕霍玄查出来的,她本来就是肖折釉。
她抬头听了听,外面的风终于小了些。她拉好兜帽,离开这儿。回去以后,肖折釉问了问小丫鬟漆漆的情况,得知漆漆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一直都没出来。肖折釉在紧闭的房门前立了一会儿,转身去找陶陶,让陶陶把晚膳给漆漆送去。
漆漆太需要一个长辈教导了,可如今正月十五还没过,她也没办法再一次向霍玄开口为漆漆请教导嬷嬷的事情,只能再等一等。
霍玄赶到和安堂的时候,那里面已经聚了好些霍家的人。在一群主子、仆人中,他母亲沈禾仪雪色的衣裙外套着一件单薄的牙色单褙子,分外单薄,显得格外消瘦、孤清。
见霍玄赶到,丫鬟们行礼,主子们也都看向他。
霍玄径直走向沈禾仪,一边走一边脱身上的锦袍。他将惗金丝的黑袍披在沈禾仪的身上,宽大的手掌握着她瘦弱的肩,皱眉问:“母亲怎么下来了?”
沈禾仪已经在后山住了二十多年未曾下来过了。
沈禾仪蹙着眉担心地望着床榻上的老太太,说:“我担心你祖母。”
霍玄这才看向坐在床上的老太太,问:“祖母怎么会突然昏倒?”
沈禾仪咬了一下嘴唇,才说:“是被我气的……”
霍玄有些意外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沈禾仪虽然是老太太的儿媳,却也是老太太闺中密友的女儿,沈禾仪自小家中遭遇变故父母双亡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老太太便将她接到身边照顾。两个人可以说是情如母女。当年霍家最苦的日子,沈禾仪做主将沈家的钱财全部用来接济霍家,这才帮助霍家度过难关。那一年,沈禾仪尚未及笄,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更是没有和霍丰岚订下婚约。
后来沈禾仪与霍丰岚成婚以后出了事,老太太曾暗地里说过就算她怀的不是霍家的孩子,也会将那个孩子当成亲孙子、亲孙女养在身边。而在沈禾仪被霍丰岚伤透了心之后,她之所以没有离开霍家,选择独自搬到后山去住,正是因为老太太的苦苦挽留。她也舍不得老太太,当时除了还没出生的霍玄,老太太也是她唯一的亲人。
霍玄不多问,径直朝床榻走去。见霍玄过来,坐在床边的二太太和大姑娘急忙起身让开位置。
老太太倚着两三个枕头,拉长了脸,一脸的气愤。
“祖母?”霍玄喊了她一声。
老太太没答应。
霍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看了一会儿,才转头望向立在一旁的二太太,问:“叔母,云大夫怎么说?”
“云大夫说如今天气冷,母亲受了风,又情绪不稳才昏了过去。他开了一副安神的药,在你来之前刚走。”
霍玄点了一下头。
片刻间,张妈妈将小丫鬟送进来的安神药递过来,在床边笑着说:“老太太,咱们先把药喝了罢?”
“不喝!”老太太拍了一下床板,生气地将头转向一旁。
这是又闹脾气了。
霍玄将张妈妈手里的汤药接过来,用汤匙搅了两下粘稠的褐色汤药,道:“祖母,不烫,可以喝了。”
霍玄将汤药递给老太太。
苦涩的汤药味儿飘进鼻子里,老太太皱了下眉,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不识好歹……”终究还是转过头来,把汤药给喝了。
孙子的面子不能不给呐!尤其还是霍玄!
下回想等到这个混小子喂她喝药还不知道得什么时候呢,说不定入了土都没有下一次了!
等老太太把汤药喝完了,沈禾仪才走过去,她也没在床边坐下,只立在一旁,好声好气地说:“母亲您别气了,是我不会说话。”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
二太太也在一旁笑着劝:“母亲,您和禾仪情如母女,一向最是亲近,哪里还有什么可生气的。一定是误会了误会了!”
“你知道什么!”老太太瞪了二儿媳妇儿一眼。
霍丰岱和霍铮、霍锐也跟着劝,其他人插不上嘴,也都一脸关心。
老太太扫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几乎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问霍丰岱:“你大哥呢?”
霍丰岱忙说:“大哥今日有应酬,已经派人支会了,一会儿就能回来。”
说话间,小丫鬟挑帘子进来,禀告大老爷霍丰岚回来了。
霍丰岚进来的时候,他身后还跟着孙姨娘、三爷霍销、三奶奶,并霍文聪和霍文慧两个孩子。
“母亲这是怎么了?”霍丰岚急忙走过去,他目光一扫,看见一旁的沈禾仪,整个人僵在那里。
“禾、禾仪,你也过来了……”他望着沈禾仪的目光聚满了愧疚。
孙姨娘急忙满脸堆笑地朝沈禾仪弯了弯膝,亲切地说:“姐姐,您终于想通了。丰岚这些年可一直都惦着您呢。”
沈禾仪平静地看了一眼霍丰岚和孙姨娘,未置一言移开视线。
气氛一时尴尬。
打破沉默的是老太太的叹息声。
“天儿不好,你们都回去罢。我这老太婆没什么事儿了,也想睡一会儿了。”老太太又叹了口气,“都走罢!”
她抬起手,摆了两下。
霍家人依次告退,霍玄同沈禾仪一起往外走。等出了和安堂,霍玄才看向自己的母亲,将疑惑问出来:“究竟是起了什么争执?”
“还不是因为你。”沈禾仪神色淡淡的。
霍玄沉默下来,想来他从老太太那里离开以后,老太太是想去找沈禾仪劝劝他立嗣子之事。只是沈禾仪早就撒了手,完全不管霍玄的事情了。
不过霍玄还是很诧异,他母亲究竟说了什么话,会把祖母直接给气得昏过去。他母亲沈禾仪这万事不过心,永远淡淡的性子,可不是个能口出恶言的。
“想知道我说了什么?”沈禾仪看了霍玄一眼,有些恍然。如今她的儿子居然比她高了这么多,自己和他一并走着,竟是还不到他肩膀的位置。她的儿子是真的长大了。
“是很好奇。”霍玄坦诚道。
“你祖母还是像往常一样罗嗦你的事情,反反复复说着若是不留个子嗣,将来等你老了,都没有人照顾你。”
“那母亲怎么回的?”霍玄饶有趣味地偏过头,看向走在身侧的沈禾仪。
“实在是太唠叨了……”沈禾仪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我只不过是说等你老了我这做母亲的早就死了,也看不到有没有人照顾你了,管不着,不操心。她就气昏过去了,像个小孩子似的……”
霍玄低笑了一声,将沈禾仪身上的袍子拉了拉,有些好笑地说:“祖母就是这个样子,有时候像个小孩子,唠叨起来也磨人,母亲顺着她说便罢了。”
“我自是知道的。”沈禾仪也笑起来。她虽然说着抱怨老太太的话,眉目之间都是带着暖意,那是至亲之人之间的温暖。
“禾仪!”霍丰岚从后面追上来。
母子两个脸上的笑齐齐收了起来。
“不覆,我跟你母亲有几句话想单独说说。”霍丰岚望着霍玄的目光里仍旧是一种浓浓的讨好。
霍玄没什么表情,立在那里也没动。
霍丰岚又看了霍玄好一会儿,才看向沈禾仪,笑着说:“禾仪,咱们单独说几句话可好?就几句话。”
“你想说什么就在这里说罢,没有什么是不覆不能听的。”沈禾仪望着远处光秃秃的树木,眼神有些缥缈。
说不通沈禾仪,霍丰岚又看向霍玄,眼中那股讨好的意味就更重了。
霍玄别开了眼,他一点都不喜欢霍丰岚用这种的目光看着他。现在再怎么讨好也迟了,那些伤害是无论如何都抹不掉的。霍玄不可能因为霍丰岚现在的讨好,就忘记这个父亲在他年幼时的责骂、毒打,以及抛弃杀害。
霍玄终究还是抬脚朝一旁走去,他一直走到远处的回廊里,回身望着这边。
霍丰岚站在沈禾仪面前不停说着什么,霍玄走得很远,他什么都听不清。霍玄曾听说霍丰岚和沈禾仪青梅竹马、情比金坚,婚后举案齐眉、情深伉俪……
可是看着远处的两个人,霍玄只觉得这些说法简直可笑,可笑之极。
“禾仪,你已经气了二十多年了,还没消气吗?当年是我错了,是我不信任你,我真的知道错了,禾仪……”霍丰岚抓着沈禾仪的手腕,眼眶逐渐红了。
沈禾仪低眉,看着霍丰岚抓着她的手。
“霍丰岚,不覆的小字是我取的。你应当懂的。”沈禾仪抬起另外一只手,将他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掰开,用平淡得毫无波澜的声音说,“覆水难收,旧人不覆。”
沈禾仪转身离开。
霍丰岚整个人僵在那里,犹遭雷劈。许久,他才慌慌张张地提脚去追沈禾仪。他再想去抓沈禾仪的手腕却没有抓住。
霍玄擒住霍丰岚的肩,使得他动弹不得。他再也不是那个看着这个男人朝自己母亲下手而无能为力的小男孩了。
“不覆……”霍丰岚望着霍玄,红色的眼中一片苦涩。他再念霍玄的字,更觉得戳心一样的痛。
霍玄松开手,做了个止步的手势,转身跟上沈禾仪。
霍玄将宽大的手掌搭在沈禾仪的肩上,给以她最大的守护。父母之间的事情,霍玄不好多说,可是他会永远站在他母亲这一边,再也不准许霍丰岚伤她半分。
“禾仪!”霍丰岚忽然大喊一声。
霍玄和沈禾仪都意外地脚步一顿,两个人回过身去,就看见霍丰岚跪在地上,已是泪流满面。
沈禾仪望着远处跪在地上的霍丰岚,静潭一般的眸子终于浮现了一抹波澜。
此时各房的人都从老太太的和安堂出来,有些人还没有走远,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还有些丫鬟、小厮都惊得忘了低下头。
片刻过后,那些人才反应过来,急忙加快了脚步匆匆离开。而那些仆人更是恨不得撒开腿跑开。这个热闹可不是好看的。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避开了,孙姨娘就没避开。她一直盯着沈禾仪的表情,见沈禾仪眸中闪过异色,她脸色变了变,急忙提着裙子小跑到沈禾仪面前。她一边用帕子擦了眼泪,一边哽咽地说:“姐姐,丰岚这些年真的是一直想着你。就连梦里都喊着你的名字!人这辈子谁还不犯点错呢?你就大人有大量原谅他吧!难道你就忍心丰岚这么痛苦下去?妹妹也跪下来求你了!”
孙姨娘直接跪下来,抱着沈禾仪的腿呜呜地哭。
沈禾仪慢慢闭上眼睛。
是啊,人这辈子谁还不犯点错呢?可是别人没有责任一定要原谅。
悔恨和痛苦又算什么呢?
她千辛万苦回了家,等待她的是丈夫的怀疑。沈禾仪不能忘记霍丰岚捏着她的嘴给她灌打胎药,也不能忘记他抬脚踹在她的肚子上。若不是每次都是老太太拦下来,霍玄也没办法平安生下来。
当时她傻啊,居然信了他是因为太在乎她,所以才不能接受她怀了别人的孩子。她为他找借口,她向他拼命解释她和当今圣上什么关系都没有,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们两个人的。可是他不相信。
直到她身边的大丫鬟怀了霍丰岚的孩子,沈禾仪算了算日子,正是她刚回霍家没多久,他便睡了她身边的大丫鬟。
沈禾仪的心这才冷下来。
那个时候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八个月了,已是不可能再堕掉了。她静静看着霍丰岚把她的丫鬟抬成姨娘,嘘寒问暖,体贴入微。她以为日子已经差得不能再差了,直到霍玄出生以后,霍丰岚又是几次打骂霍玄,更是将七岁的霍玄遗弃在连绵无尽头的雪山里。天知道霍玄是怎么从雪山里走出来的。
沈禾仪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中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她向后退了两步,挣脱开孙姨娘的手,转身离开。不再看这两个曾经十分亲近的人一眼。
霍玄沉默地跟上去,一直默默陪着沈禾仪回到后山的小院落。
沈禾仪一个人住在后山,用晚膳的时辰要晚一些。老太太吃了晚膳才去找她,那个时候她刚吃了几口。
此时饭菜已经凉了。
“这么巧,儿子也没吃。”霍玄笑了一下,将桌子上已经凉透了的饭菜端回厨房,重新热一热。
沈禾仪跟进厨房里,看着霍玄忙忙碌碌,她眉目之间渐次染上暖暖的笑意。这二十多年她曾很多次在想,倘若当初她一回家就发现了霍丰岚和孙姨娘的事情,说不定一气之下直接将腹中的孩子打掉了。幸好她发现得晚,幸好她把她的孩子生下来了。
霍玄就是她的救赎。
“不覆,你是否再娶,是否立嗣子,又或者挑中了谁当嗣子都随你自己喜欢。不用顾虑母亲,母亲不干涉你。”
霍玄拿柴木的动作顿了一下,才继续。
沈禾仪笑了笑,有些怅然地说:“我真是有个好儿子,全天下最好的儿子。”
沈禾仪很羡慕那个女人,那个被她儿子记了这么多年的女人。不仅记在心里,身边也干干净净的。这才是感情最真的样子。口口声声说着刻骨深情,夜里睡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实在讽刺。
霍玄也笑:“那是当然。”
他又加了句:“我有全天下最好的母亲。”
母子两个相视而笑。
霍丰岚当众下跪求沈禾仪原谅的事情并没有太多人看见,可是不过是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整个府里的人也几乎都知道了。府里还开始窃窃私语传着当年的旧事,半真半假地掺着。
倘若前些年,各房里头还不会这么重视。可如今夹着一个霍玄在里面,各房里的人也不得不侧目。毕竟如今整个霍家都是霍玄以一人之力撑着。
消息也传到了肖折釉耳中。
绿果儿是个机灵的,她一早就听了消息,急忙一路小跑回偏院,一五一十把事儿对肖折釉说了。肖折釉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上辈子快要嫁给霍玄之前曾匆忙查过一次关于霍玄的事情,她将当初查到的事儿和绿果儿说的话对一对,发现有些说法是重叠的,有些却大相径庭,完全是不同的版本。
肖折釉正比对着各种说法,霍玄派人来找她。这次不是单独叫她,而是将漆漆和陶陶一并叫去。
肖折釉揉了揉陶陶的头,问:“陶陶,你二姐昨天可对你说什么了?”
陶陶摇摇头,说:“没有,她、她吃了饭,就、就把我赶、赶走了……”
“去,把你二姐叫出来。就说霍将军派青衣卫过来请她。”
陶陶看了看过来请人的小丫鬟,又看了看一脸正经的肖折釉,呆呆点了下头,才去喊漆漆。
没过多久,漆漆就一阵小旋风一样跑出来。她四处张望,问:“哪儿呢?青衣卫在哪儿呢?”
“刚回去复命了。我们走吧。”肖折釉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看着肖折釉走出去,漆漆拧起了眉,她拉了一下陶陶,问:“你看见青衣卫了吗?”
“我、我……”陶陶讷讷不知怎么说。
手心手背都是姐姐呀!
“小骗子!”漆漆敲了一下陶陶的头,不大高兴地追出去。
陶陶揉了揉自己的头,也小跑着追出去。毕竟自己撒了谎,他去扯漆漆的手,眨巴着一双眼睛望着她。
漆漆揉了一下陶陶头上她刚刚敲过的地方,才拉着他往前走。
三个孩子是同时进屋的,他们三个进屋的时候,归刀正从屋子里匆匆出去。
霍玄金刀大马地坐在椅子里,阖着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漆漆知道自己昨天闯了祸,她不由向后退了一步,担心霍玄的责罚。她本来一直都很害怕霍玄。
肖折釉带着漆漆和陶陶对霍玄问了安,霍玄只是随意“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也没睁开眼睛。他不说话,三个孩子也都没说话。
肖折釉抬头打量着霍玄,觉察到霍玄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没过多久归刀回来了,他身后跟着四个冷脸青衣卫。
漆漆脸都吓白了。
“去库房跪四个时辰。”霍玄随意一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