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了!
二月二十,这一天,整个南直隶尽是一片纷乱,数十个卫所同时发生“激变”,上千清量军田的吏员差役被百姓和打的头破血流,狼狈不堪,有些人甚至未及逃跑被剥掉了衣裳,赤条条的丢到路上。
为了向官府表明态度,在人群中的家奴们的煽动下,一时间百姓们变得肆无忌惮起来,甚至直接殴死吏员。
而面对各卫发生了如此恶劣民变,各地州县官员却尽数失声了,根本无人出来制止,一个个都是选择了沉默,只是将民变上报,至于其它一概不问。说他们是一伙的或许有些不符事实,可实际上,他们确实是利益相关。
各地民变的消息,自然传到了朱国强的案前,当然也传到了张亮这,他第一时间就来向大将军禀报道。
“大将军赎罪,下官无能,这民变一起清田实在是无法进行了。”
此刻心里压着火的朱国强盯着张亮问道:
“民变,民变!张亮,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大明每每民变不止!为什么,每到税季,各地都会有所谓的“小民不堪苛税,殴击税吏”,为什么每每都有揭帖说什么“君无戏言,税监可杀”煽动的言闹语!”
明代的民变甚至多到数不胜数,除了临清万人抗税,苏州织佣之变,苏松地区机户官文以揭帖“君无戏言,税监可杀”煽动的劫掠骚乱,杭州机户大规模罢工、逃亡的群体**件等等之外。几乎每年收税时,各地都会激起“民变”,这样民变少则数百人参与,多则千余人参加,他们殴打税吏、冲击官厅,目的就只有一个——拒缴苛捐。
可为什么,偏偏大明朝的民变这么多?
面对大将军的询问,张亮咬牙说道。
“大将军,百姓哗变皆是受士绅煽动,其目的是为了拒缴钱粮。”
“哦?”
挑了挑眉头,朱国强并没有打断他的话。
“大将军,积欠逋赋是困扰我大明两百余年的长期问题,自永乐朝以来的朝廷都在与“收不上钱”的局面作斗争,逋赋的第一个高峰是永乐朝,动不动就欠上个数百万石,永乐后期,光苏州一府平均每年逋欠就高达百万石。”
积欠逋赋,可谓是明朝的顽疾,很多人说,这是明末才有的,可实际上,永乐年间就已经达到高峰,这个时期欠赋的主要原因应该是永乐时代的几个大工程,尤其是迁都,迁都北京一方面导致了明朝对江南财富的需求急剧增加,一方面中央不在南京导致国家能对江南进行的控制大幅度减少。在这个背景下,宣德—正统时代以周忱等精干官僚为代表,对江南的积欠和漕运进行了相当有成效的治理,一直延续到正德中后期,江南基本是没有欠赋的。顺便说一句,周忱被拿下是土木堡之后,所以他的朝里靠山大概率是王振王公公,明代政治的复杂性由此可见一斑。
从正德中后期开始,江南逋赋数额逐年增长,再也降不下来了,以对皇帝而言最重要的私房钱,每年一百万的金花银为例,嘉靖三十年到嘉靖三十九年,累计欠三百四十八万;再如万历三十七年,岁欠金花银及三十二万;天启六年统计,各省拖欠金花银二百余万;崇祯六、七年金花银共逋八十九万。这种皇帝自己“专共御用”“例不蠲免”的银子都如此,其他的自然更不用说了。
为什么收不上税?
万历总结的“势豪恃顽不纳,领解员役侵欺”,可实际上呢?从小民到势豪都是拖欠的主体。
“而“积欠逋赋”的根子,说到底,其实还是在高皇帝那,当初高皇帝登极之初体恤贫苦百姓,准贫下户缓缴税粮,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些真正的贫苦百姓因灾缓缴,可到后来其它人也是纷纷效仿,只要有了理由,大家就会利用。到后来下至贫民百姓上至达官显绅,谁家里没拖欠上几十年的税粮,如此也就越积越多,所以,从正统年间开始,每到新皇登极改元,朝廷都会免除拖欠,今上刚登基时,就曾下旨隆庆元前之前的拖欠免除,隆庆四年至万历元年的拖欠赋税只需缴纳七成,即便是今上登基也得屡屡下旨免除积欠……”
天下有这样的操作吗?
搁大明朝非但有这样的操作,而且大明的祖训非但让百姓“缓缴”的祖训,还有“四民之中,惟农最苦,有终岁勤动尚不得食者,其令有司务加存抚。有非强苛刻者,重罪之。”的祖训,换句话来说,若是有地方官敢强征,轻则罢官,重则是要掉脑袋的!
这……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吧!
给朝廷征粮,可能要掉脑袋,你说官员们敢强征吗?高皇帝啊,你这也忒会坑子孙了吧!
“所以于士绅百姓来说,只要能拖欠钱粮,总有一天会被朝廷免除,甚至有无知小民甚至祈盼帝君驾崩,新皇登极后下旨免其拖欠,皇恩仁爱,所换得的不过只是如此!所以这才有了为能拖欠钱粮,士绅也好普通百姓都是绞尽脑汁,士绅地多,自然更不愿意缴钱粮,普通百姓当然更不想缴,这地多的不想交,地少的也不想交,所以从永乐年至今,士绅百姓早就达成了共识,地多的士绅每到官府收税时就煽动寻常百姓,让百姓殴打税吏,名曰抗粮,有高皇帝的祖训在那,这知县的官帽也戴不稳了不是?穷也好、富也罢的都一样,反正都不想交赋税,士绅人数少可有势,百姓无势可人多,两边加在一起,一边有势一边人多,两边互相配合,这钱粮虽不至于不交,可总能少交不少,这拖欠自然也就的越积越多,反正吃亏的不是自己就行,至于朝廷……谁会在乎。”
好一句话谁会在乎,张亮的一句话,让朱国强的眉头皱成了一团,这那里是士绅把大明给掏空了,分明就大家伙合起伙来一同掏空了大明。
当然最可恨的还是那些士绅,我没有他们的在背后策划这些,那些普通百姓又怎么敢如此?
“其实他们也不是交,只是先拖着,等拖到最后,官府自然也就给大家打折了,至于拖欠的先挂在那,等过上个十几、几十年,等到全天下的积欠越多越多的时候,自然有官员动辄鼓吹蠲免赋税显示皇家仁爱,谁家要是交足了,将来一蠲免反倒吃亏了,你说天底下谁愿吃这样的亏?”
尽管关注过明朝税赋拖欠,可朱国强从没有想到,居然会有这样的内幕,而张亮的话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毕竟许多资料中都是说什么“恶吴中士大夫赖粮”,可怎么到了张亮这,就变了味道了。
“张亮,以你这么说,我大明拖欠的罪人全是小民百姓了!”
尽管听出大将军语气不善,可张亮仍然说道。
“哼哼,大将军“吴中士大夫赖粮”是众所周知,咱大明朝拖欠税粮的说是士绅,可动手的从来都是百姓,百姓哗变抗粮时,士大夫可都是站在官府那边的,他们,那才是咱们大明朝的中流砥柱啊!”
不理会大将军脸色的难看,张亮冷嘲道。
“百姓不堪重负哗变抗粮,怎么办?当然是要靠本地士大夫们去安抚。这样不但能化解哗变,还能收到税款钱粮。地方官员登门拜访豪绅,他们一商量,民变化解了,钱粮也收上来了。绅是良绅,官是能吏,民自然也是善民。”
听着张亮的讽刺,朱国强的反问道。
“他们不是抗粮吗?怎么又交了钱粮了呢?到头来岂不是白忙活了?”
“白忙活?怎么可能白忙活吗?大将军,即便是无知小民也知道,这朝廷的钱粮不可能不交,只是交多交少的事情,所以,才会有官员与豪绅商量,想要收他们的钱粮,就得先让豪绅出钱粮,有他们带头出了钱粮,寻常百姓才会跟着出,到最后,豪绅交的钱粮退回大半,寻常百姓交上七八成,如此一来官府能收个五六成的钱粮,那也就算是能吏干员了,要是碰到强势一点的豪绅,指不定他交的钱粮,还要原样奉还。如此一来,豪绅可以不缴,而小民百姓可以少缴,他们自然乐意如此了,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能少交一些,总好过多交一些。”
瞬间,朱国强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曾要看过那部电影中的那句台词。
“得先让豪绅出钱,带着百姓捐钱。豪绅捐了,百姓才跟着捐。钱到手后,豪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
嚯!
弄了半天,大明朝也就是另一个鹅城啊!
“好一个乐意如此……他们当真以为大明没有王法吗?”
大将军冷冰冰的话语,让张亮说道。
“大将军,大将军有王法不假,可他们有高皇帝的祖制,而且还一句话叫——法不责众!那么多人合在一起,有权的在后面策划,没钱的出头露面,大家一起上,就是地方官也是极为忌惮,到最后也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