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爻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抱歉,给姐添麻烦了。”
阮舒摇摇头,把早上就想说的话吐出口:“谢谢。”
谢谢他为她做的一切。
之前的林翰,现在的隋润东。
但——
“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她眸光几转,“不要因为我,再背负人命。好好珍惜你自己。”
庄爻云淡风轻:“姐,我本来就是个杀手。杀人已成习惯。”
“我杀隋润东,是我本来就看不惯他,另外也有其他原因。不是专门为姐做的,闻野早上的话夸张了。所以姐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
阮舒微抿一下唇,缄默不语。
或许,他确实不是专门为她而做的。但,他原本没打算告诉她,她相信,是他出于对她的考虑,真心希望她“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
庄爻则转开话:“姐,青门那两个堂口的贿赂,我已经收下了。”
阮舒修长的眉尾轻挑:“钱和女人?”
“女人我嫌脏,给退回去了。”庄爻挠挠后脑勺,“钱我暂时给留下了,但事情还卡着,没马上应承下来。”
他若有深意地笑笑:“拿钱就能把我打发?我比宋经理还不如?”
阮舒眉心微动——他清楚她想更深入地探究宋经理和青门背后的运作?
“两位堂主希望我能屈尊降贵,明天下午和他们见上一面。姐,你觉得可行吗?”庄爻征求她的意见。
他自然是她身边最适合的人选。但……阮舒忖着,直白地问:“闻野的意思?”
她不认为闻野会完全放任她。她甚至留了心眼,总觉得闻野在允许她针对青门的这件事上,或许另外动着什么歪脑筋。
庄爻也坦诚:“嗯。”
不过更具体点的,他未多言。
阮舒懂他的立场,也没追问。
“大小姐,他们求到强子少爷,算他们有自知之明。您身份尊贵,岂是那些人轻易能见到的?”荣一插话,难得和闻野、庄爻站同一阵线。
阮舒淡淡睇他一眼:“我本来就没说过我要亲自现身。”
经过罚跪的敞开心思之后,他对傅令元的地方不再暗搓搓,而直接摆明面上。
收回视线,她对庄爻颔首:“嗯。就以你的名义去和他们谈判,我只从旁了解我想了解的。”
……
仆人送上来的补品,被荣一给处理掉了,因为庄荒年这些行为的动机令他不痛快。
阮舒倒觉得怪可惜的。毕竟补品本身是无辜的。
庄宅最不缺的就是空房间。新腾出来给她当卧室的,是三楼仅次于先前那个屋面积大小的一间房。
荣一亲自监督的结果是,物件和配置的档次均遵循庄家的低调的奢华。房内的布局和陈设,却模模糊糊给她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认真一番观察后,她恍然,分明与她在陈青洲别墅里所住过的那个房间极为相像。
阮舒颇有些无奈。
荣一如此手笔的最大目的肯定是希望借此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尽可能地多给予她安全感。
可同时,无法否认,必然也存有荣一的私心:时刻提醒她不要忘记陈青洲的死,不要忘记陈家的重担……
独自静坐片刻,阮舒起身进浴室洗漱。
出来后,她坐到书案前。
手机平躺着。
褚翘发来的那份音频文件尚在。
手指轻触屏幕,她按了好几个键。
操作完毕后,她点击删除。
系统提醒她是否确认。
眼帘垂着,眼睫遮挡住她眸底的所有情绪。
顿数秒,她最终摁下“是”。
搁置手机到旁侧,她找出存放于底层柜子里的那本金刚经。
外皮老旧,边缘各处磨损得厉害,书脊处的线装也开始松散了。
虽然确实有些年头,但其实之前庄佩妤保存得还不错。她记得刚拿到手的时候,分明没有残破成如此这般。
手掌轻抚书面,她压了压书角。
可能……往后还是得多注意点维护好它……
小心翼翼地翻开之前书签标注过的页面,再取出空白的纸,最后阮舒握起笔。
好久,没有誊抄经文了……
……
两位堂主万分喜悦地向傅令元汇报了董事长的弟弟同意给他们机会的好消息。
商量完明天谈判的各项准备和细节后,两位堂主离开。
栗青送完人回来房间,傅令元正站在窗口,和陆振华通着电话。
“嗯,舅舅,我们私下联系了庄家新任董事长的弟弟。听说姐弟俩的关系很不错。放心吧,问题不大,之前只是沟通方面有点不畅,明天见了面应该就能搞定。”傅令元口吻轻松。
“好,你办事,我放心。见到新人董事长的弟弟,记得让他向新董事长代为转告我的问候。”
“嗯嗯,这是一定的。”傅令元勾唇,“‘新皇廷’计划已经通过董事会的决议是吧?舅舅最近需要上心的事儿不少。江城这点事儿,我和两位堂主可不想拿来给舅舅添麻烦。”
“阿元,你不用太有压力,如果明天还卡着,你就先回来。有些事情你还不了解,处理不了很正常。”陆振华的语气有些并不将此太当回事儿。
傅令元湛黑的眸子微眯一下,戏谑:“舅舅是打算亲自出马,和庄家的新董事长也来一次把酒言欢,一劳永逸?可这次的新董事长据闻是位年纪轻轻的小女人,我还真挺想见见的,或许比现在方便得多,简单的美男计足矣。”
“你啊你,故意逗我开心。”陆振华笑了笑,继而语气一收,“其实照道理,庄家的新董事长已经走马上任三个多月,我确实应该抽个空,去江城和她见一见。只不过……”
他顿住,似在考虑什么,数秒后,却未再续话,而说:“行了,这事儿等以后找机会另外和你细说。你别在江城多耽搁了,尽快回来,之后和孟欢合力推行‘新皇廷’计划。”
傅令元闲散地应承:“嗯嗯,我晓得了,舅舅。”
收了线,他点燃一根烟,迎风抽着,神色沉凝。
少顷,见他指间的烟卷即将到头,栗青把茶几上的烟灰缸递过来。
傅令元转过身,恰好掐灭烟头的星火。
栗青斟酌着问:“老大,以阮姐现在的身份,我们可能不好直接见到面。能约到林璞,恐怕是最大的极限了。”
“不,她一定会来。”傅令元口吻确信,就像方才告知陆振华能搞定时那般。
走向沙发,他拎起外套穿上,伸手向栗青:“车钥匙。”
“老大你要出门?”
“嗯。”傅令元愉悦地斜勾一下唇角,“买点东西。”
……
隔天是周末,非工作日。
或许新房间的气场与她更合,又或许抄写经文有助于睡眠,阮舒难得地一夜无梦至自然醒。
她没出门,闲来无事,头一回有心思在庄宅里四处转悠。
隋润芝虽不在,印记却还留着。毕竟宅子里的所有,几十年来几乎全由她一个人打理。
在后花园见园丁在修剪花圃,阮舒建议将原先千篇一律的形状改掉。
园丁听言怔忡:“可是姑奶奶,这是大奶奶先前——”
“大奶奶怎么了?”阮舒打断他,眼波无澜,问得平静。
陪在她身后的荣一则呵斥:“大奶奶都还得听姑奶奶的,你在拿大奶奶压姑奶奶?”
“不是不是!不敢不敢!”园丁一半胆被荣一的凶神恶煞给吓到,另外一半胆被荣一的话给惊到,急忙照办阮舒的要求。
阮舒玩上瘾了,开始每到一处,都一番指手划脚,小到一个花瓶是否碍了她的眼,大到嫌弃仆人们的白色制服过于素净,像酒店服务生,要求管家重新订制、更换。
仆人们因此而嗅到一股气息:姑奶奶多半是要将掌家的权力从大奶奶手里收回了。
经过小祠堂时,阮舒驻足了。
凝滞片刻,最终拐进去。
除了冠姓礼那日来过一次,未曾再踏入。
历代家主的牌位尚在,其余和庄满仓相关的亲属的牌位早在她入主庄宅时便已撤走。如今,换成了孤零零的一个庄佩妤……
彼时庄荒年询问她是否需要将庄佩妤的遗骨从海城迁回来,她拒绝了。但庄荒年仍然弄了个可供祭奠的庄佩妤的牌位。
弄完的当天,庄荒年支会过她。
她没去搭理,但庄家的仆人不敢懈怠,未曾少过庄佩妤的半点贡品和香火。
站在牌位前,阮舒挺长一阵子没动弹。
荣一误解了她的反应,于她身后低声建议:“大小姐,等往后重回海城,把二夫人移回陈家来吧。”
“移回陈家?移回陈家哪里?”阮舒嗓音骤冷,犀利质问,“陈玺身边有位置留给她?以什么名义移?小老婆?”
荣一噎住。
阮舒收了情绪,肃声纠正:“我可以当你的大小姐,但她不是你的二夫人。她和陈家没关系。”
“是我错了,大小姐。”荣一道歉。
阮舒的眼风扫过桌案旁侧的香,再收回,最终没有去拿,直接转身出了门。
回到大厅,仆人们已如她所愿将她挑剔过的陈设更换掉。
庄荒年正刚从外头回来,见状笑笑:“姑奶奶好兴致,亲自调教家里的仆人。”
“不偶尔刷下存在感,他们都要以为大侄子媳妇儿才是女主人。”悠悠说着,阮舒行向餐厅。
庄荒年跟随在后:“姑姑说笑了。姑姑是庄家的家主,谁也不敢拎不清楚。”继而就势提及,“我刚从医院探视完大嫂和润东兄,还有隋家小姨子。”
“噢?”阮舒于餐桌前落座。
“隋家小姨子昨天在我们这儿磕坏了好几颗牙,受了点皮外伤,没什么大碍。润东兄的危险期已度过,人还没醒就是了。”
“所以呢?”阮舒轻飘飘掀眼皮子,态度非常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庄荒年奔向主题:“想问问姑姑,对大嫂以后的安排,有没有意见?”
“我的意见之前不是清清楚楚说过了?”阮舒的筷子夹着西兰花,重申,“不要再让我看到隋家的人。”
“嗯,我记得的,姑姑。隋家那边的想法是,把大嫂接回去。”
“‘隋家那边的想法’,是指谁的想法?隋欣?”
“嗯,隋欣。”
“隋欣现在能做起他们隋家的主了?”
“隋家的情况,姑姑不是都瞧见了?”庄荒年轻叹,“也只剩隋欣能够拿主意了。她是个明事理的孩子,没有像隋家小姨子那样,和我们无理取闹。”
阮舒眨眨眼:“二侄子和隋欣的父亲以前是同事吧?”
“不止是同事,更是好友。”庄荒年好像并不介意和她谈论此事,“大哥和大嫂,就是因为我和隋欣的父亲,才认识的。”
“原来二侄子是大侄子和大侄子媳妇儿的媒人。”阮舒细长的眼角轻挑。
“媒人不敢当。终归还是大哥和大嫂两人自行看对眼的。”庄荒年笑笑,回归正题,“姑姑意下如何?让隋欣把大嫂带回隋家去尽孝道。”
“随便。只要别动不动来烦我就行。”阮舒无所谓的样子。
“好,那我就去办。”庄荒年点点头,“往后每个月固定给大嫂一笔生活费。”
午饭快结束的时候,仆人前来通报:“姑奶奶,梁先生来了。”
梁道森的未婚夫身份,在那晚她被隋润东下药之后,之于庄家的仆人而言就不再陌生了。
阮舒应声一狭眸——闻野又是不提前预告,就擅自出现。
庄荒年很高兴:“原来姑姑约了阿森啊,我就说今天周末,天气又好,姑姑怎么可能不出门约会?”
阮舒从餐厅行往客厅,“梁道森”刚被请进门。
他今天没穿西装,深色的呢大衣里是羊毛呢搭配牛仔衬衣,下身是九分裤和孟克鞋,玳瑁纹的眼镜给他添加分儒雅的书生气。
褪去西装的他,更加“小年轻”。
比林璞看上去都要再小点。
阮舒早觉得,光就外表而言,和梁道森走在一起,完全像是她老牛吃嫩草——当然,这种错觉往往维持不超过一秒钟,毕竟内里他是自恋狂闻野。
摘下头上的绅士帽,“梁道森”冲她笑笑,温和相询:“我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阮舒:“……”原谅她,无法配合闻野如此逼的装模作样……
庄荒年的出现间接地帮她“解了围”:“阿森啊,你不是来早了,是来晚了,而是应该早点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
“不用客气了庄二叔。”“梁道森”彬彬有礼,“她今天有点事情要办,我陪她去,顺便晚上在外面吃饭。”
“噢噢噢,好好好。你很贴心。”庄荒年笑眯眯,此时的样子完全不像她的二侄子,而像她的父亲,在以看女婿的眼光看梁道森。
阮舒可受不了这样的画面,扭头便往楼梯走:“我去换衣服。”
化妆的时候,从抽屉里无意间翻出了唐显扬的名片。
目光凝片刻,她把名片上电话号码存到手机里。
等她再下楼来,庄荒年和“梁道森”还坐在客厅聊着天。
她正听到庄荒年询问“梁道森”去庄家的公司工作的意愿。
见她出现,庄荒年扭头便问:“姑姑,时机合适的时候,给阿森在公司里安排一个职位,怎样?”
“二侄子你的心操得太多了。”阮舒皮笑肉不笑。
庄荒年忽略她的轻嘲,兀自道:“阿森是姑姑你的未婚夫,迟早是要进公司帮你的,他有个恰当的职务,往后在公司里能够更帮得到你。”
“既然是‘迟早’,那就迟一点。”说罢,阮舒颐指气使似的朝梁道森勾勾下巴,“不走吗?”
“梁道森”起身向庄荒年道别:“庄二叔,我们先出门了。”
“嗯嗯。玩得尽兴。”庄荒年挥挥手。
……
车子开出庄宅很长一段距离,阮舒的手臂被戳了一下。
“哑巴了今天?一句话都没听你说?”
阮舒落在窗外的视线不移:“没什么可说的。”
“呵,如今连我要带你去哪里,都不好奇了?”
“不是去‘约会’么?”阮舒拿他给庄荒年的借口堵他。
闻野侧头,瞍一眼她平静的侧颜:“下午又能看到你前夫了。心情如何?”
“无聊。”阮舒淡淡吐字。
闻野嗤声:“等看到你前夫,你就不无聊了。”
“你又想玩什么花样?”阮舒敏感地撇回脸来,颦眉,郑重强调,“我和你说正经的,你自己答应过这件事随便我怎么高兴怎么针对,别坏了我的事儿。”
“那么紧张做什么?”闻野嘲讽,“我这不是正在送你去给你前夫践行的路上?”
阮舒抿紧嘴唇,瞳仁微敛。
一路再无话,直至抵达庄家码头附近的游艇酒店。
时间是青门约的,但也不能全部都由青门主导,是故地点是双方折中出来的结果。
上午便提前带人来做各种安排的庄爻已在等她:“姐~”
阮舒略略颔首,偕同闻野和荣一,跟随庄爻从VIP进出口上去到游艇。
……
警局,褚翘正在浏览从梁道森老家调取来的梁道森的资料。
她还没闹明白,梁道森为什么会和军、火走、私犯“S”有关系。究竟是受到“S”的威胁,还是与“S”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
手机震响。
打来的是负责跟踪梁道森的警员同事。
虽然料想到,“S”极有可能已经发现警察对梁道森的关注,但褚翘没有将警员撤离,因为这种时候突然撤离,反而容易惊动“S”。
当然,也是同样的理由,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她也没有加派人手。
表面上一切照旧,只假装是为了探究庄家而对庄家家主的未婚夫投以一小部分的警力。
警员同事汇报的便是今天梁道森的行程:“……到庄家码头之后,场地被封锁了,我们没有办法进去的。看起来像是梁道森今天要和庄家女家主情侣约会。”
褚翘的内心先为傅令元默哀一百秒,然后叮嘱:“进不去就不要强行进去了。在外面等着吧。”
收了线,她正盘算着拿这件事再去好好刺激刺激傅令元,以报昨天的仇。
结果傅令元竟是率先来电话了,张嘴便问:“知道‘S’今天的行踪吗?”
褚翘真觉得他自己撞到她的枪口上来了:“和你老婆又去约会了呗。啧啧啧,游艇酒店欸,还包场,我们江城情人约会的必去场所之一,够浪漫的,不知道晚上是不是会在游艇上过夜。”
通话被傅令元果决地掐断。
……
傅令元手中紧攥手机,几乎要折断。
不过倒是确认下来,她今天来了现场。
至于那个“S”……
“老大。”栗青从电脑前抬头,“目前为止没有发现林璞有对酒店内的监控设备做手脚。”
傅令元从窗前转回身,并没有太大的意外。
赵十三在旁乐呵:“肯定是上次在五洲酒店那小子输了你,心服口服,知道你今天也在场,所以干脆不浪费时间做无用功,哈哈哈!”
栗青一阵翻白眼:“骄傲自大轻敌可不好。”
“那么严肃干什么,我开个玩笑调剂一下气氛……”赵十三生怕又不小心惹自家老大生气,小心翼翼地觑了觑傅令元的表情,闭了嘴不再吭声,以防出错。
傅令元抿一下唇:“今天庄家那边的首要目的肯定也是顺利进展今天的谈判,这个倒大可以不必怀疑有诈。”
“嗯,老大。”栗青递给赵十三一记眼神,“我们要伤脑筋的是,怎么才能让阮姐和老大单独见面。”
有手下敲门而入:“傅堂主,快到约定时间了。据说董事长的弟弟也已经到了。我们两位堂主通知说,您可以先入座了。”
傅令元掂了掂手里的口红,重新塞回衣服口袋里,举步前往茶室。
赵十三在外负责安全。
栗青陪同傅令元身侧。
这个大茶室,两侧分别附有两间小茶室,与中间的大茶室既隔开,又不妨碍听取大茶室内的对话。
傅令元从青门这一半的门进入小茶室,眯起眼睛,视线隔着屏风的缝隙,穿过中间的茶室,望向对面的那扇屏风。
看不到……任何东西……
大茶室内,在这时传来两位堂主的笑声,迎接着贵客。
傅令元转回眸,落于监控画面上,瞳仁微微一缩。
……
阮舒同样坐在监控画面前,看到了吕品正在和两个男人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