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黄元平的声音,老人惊喜地转过头来:“平子来了,吃饭了没有?我给你做去!”
老人的嗓子已经没之前那么好了,中气不足了,声带松弛了,高也高不上去了。
才唱了这么一会儿,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有些沙哑了。
黄元平抿嘴笑了笑,道:
“爷爷,别忙活了,我买了一些小菜,咱们一起吃。”
“嗨,买菜干啥,家里啥都有,我给你做,你买的东西,带回学校去吃,别乱花钱,爷爷这里啥都有……”
爷爷就要去厨房里忙活。
“爷爷,您坐着……”黄元平拽住了老人,进了屋,就看到正当中摆着的奶奶的遗像。
他顿了一顿,然后默默把买来的小菜,摆在了旧圆桌上,又拿出来两瓶酒来。
“爷爷,今天晚上我住在这里,陪你喝两杯,我朋友送我的洋酒,我给你拿了两瓶来。”
那边,老人已经去厨房里忙活去了,说了句什么,黄元平没有听清楚。
黄元平转身,走到了电视前,摆弄了起来。
老人端着盘子进来时,看到黄元平在电视前面,笑得合不拢嘴:“你给我买的这个电视,可把你王爷爷羡慕坏了,天天来我这里蹭电视,比我玩的还溜……对了,这个声音咋回事,你给我看看,老是听不清楚……”
然后他拉着黄元平的手,骄傲地看着他。
我的乖孙孙,也知道孝敬我了!
黄元平帮老人端了东西上桌,道:“爷爷,我写了一首歌,我想给你听听。”
“嚯?写了一首歌?”老人睁大眼,“那我可得听听!”
我的乖孙孙,也写歌了!
我的乖孙孙,是个大明星了!
黄元平拉着老人坐下来,按下了遥控器。
电视上,画面黑了下来,锣鼓声响起,然后一声石破天惊的京剧唱腔哭声传来:
“喂呀呀呀——……”
听到这个声音,老人猛然瞪大眼。
画面上,是一个破旧的舞台,有些摇晃、陈旧的画面,一名青衣在舞台上唱着《玉堂春》:
“那一日梳妆来照镜,
在楼下来了沈燕林,
他在楼下夸豪富,
胜比公子强十分,
奴在北楼高声骂,
直骂的燕林脸带含嗔,
羞愧难当回店去,
主仆二人又把巧计生。”
这画面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唱腔也不再是那种旧磁带的沙沙声,变得格外清晰。
这段唱腔,老人记得太清楚了。
省台里说要来录一段视频,他就上台唱了一段。
就这么一段。
这已经是快30年前的事了,这画面,怎么能这么清晰!声音怎么也能这么清晰!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谷小白专门找后期公司制作的4k修复版!
而声音的修复,是谷小白自己亲自操刀的。
舞台上,唱腔不变,但画面的色调又在慢慢变化,镜头一转,转到了舞台下面,一个四五岁的孩童,瞪大两眼,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看戏台上得出神。
似乎那舞台上的,是个盖世的大英雄,比奥特曼还厉害。
锣鼓唱腔渐渐散去,变成了温暖的钢琴声。
谷小白轻柔的歌声响起:
“三尺戏台两钱粉墨
唱着悲欢离合日日夜夜
我搬着小板凳台下坐
等着回家等你牵着我”
极具中国风的旋律和歌词,配上钢琴,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和谐。
以西洋乐做中国风,这种编曲已经很高端,却正是风和的拿手好戏。
谷小白的柔和唱腔,柔中带亮,却不刺耳,带着一丝丝不忍触碰的柔情。
画面变化,变成了一个中年人牵着孩童的模样,中年人两鬓有了一点白发,但身形还很挺拔。
孩童是那么矮,要使劲伸出手,才能抓住他的手掌。
两个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穿过那条小河上的桥,一路向家里走去。
“穿过大街小河
走过小雨落雪
为什么你不爱吃棒冰
糖葫芦一串有几个……”
路上,中年人给孩童买了棒冰,孩童问:“爷爷,你怎么不吃?”
“爷爷不爱吃。”
吃完了棒冰,中年人又买了一串糖葫芦,然后问孩童:“给爷爷吃一个好不好!”
“好,但是爷爷你只能吃一个!”
“好好好,爷爷就吃一个!”
中年人笑着,作势咬下,却一个也没有吃,又把糖葫芦还给了小男孩。
小男孩有些纳闷地看着糖葫芦,再抬头看看中年人,中年人吧唧吧唧吃的正香。
电视前,黄元平看着那画面,已经泪流满面。
他伸出手去,老人也反手抓住了他的手。
老人的手干枯、消瘦,却温暖。
黄元平之所以走上音乐这条路,就是因为他的爷爷。
因为那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戏台下的等待。
因为那神奇的糖葫芦和笑容。
祖孙俩手牵着手,走在街道上,但身形在慢慢变化。
孩童长高了,长大了。
老人佝偻了,头发白了。
然后孩童不见了,只剩下老人的背影,再然后,老人的背影也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一切终将过去,因为岁月变迁。
没有人能够阻挡。
“戏服破了补丁缝成花色
大鼓敲旧了满屋斑驳
改成商场的老戏院
上次路过墙上还贴着……”
人潮之中“从河大戏院”的两侧,高楼拔地而起,那本来很高很大的戏院,渐渐变成了最低矮的那个。
终于,“从河大戏院”的招牌也被人拆除,粉刷过的墙壁上,残留的旧海报,早就已经褪了色。
“你说头发就像被大风吹白了
挡不了遮不住就随它去了
夜晚路边小角落有人唱着
哑锣破鼓二胡弦松了……”
夜晚,路边小角落里,七八个票友,敲打着锣鼓,拉着变调了的二胡。
没有灯光,没有观众,所有的人都藏身在黑暗中,还有一个人站在黑暗中,轻轻唱着: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宅前,
未曾开言我心好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那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言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戏腔!
不,就是戏剧!
张嘴巴,直气管,立软腭,闭鼻腔,青衣的唱腔,在夜色中回荡。
老人张大嘴巴听着。
“唱的真好!这是哪个名角儿?这是正宗的苟派唱腔啊!”
这不是哪个角儿,这是谷小白。
谷小白唱青衣,俏丽、轻盈、毫不费力,虽然唱的是《玉堂春》中《苏三起解》这一段,但听起来却依然娇雅妩媚、清秀俊美。
一段唱完,黑暗中锣鼓散去,二胡的声音,也渐渐消失。
温暖的钢琴声,再次响起。
“刷”一声,黑暗中有人点燃了一根火柴。
照亮了一个小匣子。
小匣子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一张黑白照片,镜头慢慢推进,推进,直到完全进入了黑白照片里……
黑白的画面渐渐有了一点暖色,一名俊美无比的少年,站在舞台上,丹凤眼,柳叶眉,眉心一点朱砂痣,长袖半遮面,这青衣扮相,倾国倾城!
舞台下,人山人海,欢呼叫好。
一名少女满面娇羞,凝望着台上。
两个人突然对望了。
老人看着那画面,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谁年轻的时候,还不曾颠倒众生。
谁年轻的时候,还没有过迷妹?
谁还不是个大明星似的?
“红木箱镶花镜奶奶的梳妆盒
黑白照片里悄悄藏着俊俏小伙
青衣长袖谁偷偷帮你洗了
又是谁默默把你茶水温热
起云手眼波转看的是谁
那一笑是谁的玉堂春色
这件亲手补过的花褶
你走后再没舍得穿过……”
最后一句听完,老人张大嘴巴,像是金鱼一样,拼命喘着气。
两行浊泪,滚滚而下。
戏腔,再起。
“想起当年落楼院
得遇公子配良缘
被送入洪洞身遭难
奴蒙冤入狱险被刀残
如今沉冤得明辨
与公子重相见
苦尽甜来喜心间
满面春风我出察院
白衣庵等候公子团圆……”
舞台上,谷小白唱着《玉堂春》最后一幕,云手碎步,眼波流转,似喜似嗔。
身上,一件花褶,长袖之下破损处,一朵娇俏的牡丹花悄然绽放。
《青衣》!
网络上,不知道多少人,听这首歌一遍又一遍。
看着那mv泪流满面。
这不是一首歌。
是一个孙子对祖父的眷恋。
也是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
是这世间最美的爱情故事。
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汇,就此定下了一生良缘。
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没有什么波澜,只是长相厮守。
以及你走之后,我对你永远难忘的怀念。
总有一天,我也会随你而去,我们白衣庵里侯团圆……
这天晚上,黄元平和老人抵足而眠,聊了许多往昔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
黄元平吃完早饭回学校,出门之后,就听到了身后,传来了隐约的唱腔。
“那一日梳妆来照镜,在楼下来了沈燕林……”
旧平房里,老人对镜描粉墨,然后打开了樟木箱子,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件破旧的花褶,穿在了身上。
他转身,看向了那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轻捏兰花指,亮身段,唱青衣!
这世界上,唱戏比我好听的人多得是,为何你却喜欢听我唱。
这世界上,听我唱戏的人那么多,为何我就喜欢唱给你听?
若是你喜欢,我就给你唱一辈子。
不管你是活着,还是走了。
不管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