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转眼就到,天气是相当的不好,雷闪电鸣大雨倾盆,宁光穿着雨衣,但一路跋涉到学校,浑身上下仍旧湿漉漉的。
这时候虽然入夏了,可风一吹过,潮了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还是感到冷,她在办公室外张头张脑,想问老师能不能给自己一杯热水暖暖身子?
但话还没出口,班主任就察觉了,抬头一看是宁光,皱眉:“干什么?”
“吴老师,我想倒点热水……”宁光赶紧晃了晃手里的杯子,然而话没说完就被班主任粗暴的打断:“快考试了倒什么水!赶紧的回教室里去,一点脑子都没有,要喝水不会在家里喝了来?!”
宁光从小到大被老师呵斥的经验算是很丰富了,可临考前夕听了这么一顿仍旧觉得委屈,尤其是噙着泪回到教室不久,见谢柔柔弄了个一次性杯子小心翼翼端着热水进来,就问:“这水哪来的?”
“老吴那儿倒的啊。”谢柔柔随口说。
班里跟班主任关系好的学生会喊“老吴”,谢柔柔不是爱跟老师拉近关系的人,可因为成绩好,班主任对她不错,时间长了也就跟着喊了。
这会见宁光脸色不对,疑惑问:“怎么了?”
“……没什么。”宁光深吸了口气,忍住眼泪,她不住的告诉自己,从小到大难为还没被践踏够吗?就这么一次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当狗在乱叫……可到底难受,以至于手都有点发抖:如果是自己能学却不学,被老师看不起也就算了。
可明明就是她努力也学不好,为什么就要低人一等?
天生不够聪明已经很可怜了,这世道似乎要向她证明还能更可怜一点……不,他们不会觉得这种人可怜,只会觉得厌恶。
但平时再嫌弃,今天毕竟是中考呀。
距离开考已经只有个把小时了,班主任那样的态度说那样的话,可见是压根不在乎宁光会不会受到影响。
宁光想到之前为了谢柔柔被喊去办公室谈话的事情,就觉得说不出来的恶心。
因为谢柔柔成绩好,所以她的前途就是重要的。
因为自己成绩不好,所以自己的前途无关紧要?
是啊她自己都没指望自己能够考取什么好学校,但班主任凭什么给她雪上加霜?!
“都说恶有恶报,可是这么多年了,欺负我的人都过的那么好。”宁光翻开书挡住脸,不让人看到自己的眼泪,伤心的想,“也不知道所谓的报应什么时候到?难道真的只是迷信?那对于我这种不聪明不厉害的人来说,也太不公平了。”
她抽噎了会儿,才发现谢柔柔悄悄推了块手巾过来。
“……谢谢。”宁光承认,知道谢柔柔很顺利的从班主任那倒到水时,她是有那么点迁怒谢柔柔的,但眼下看着这个小动作,忽然觉得很惭愧。
班主任偏爱谢柔柔,也是谢柔柔应该的,毕竟不说老师都喜欢成绩好的学生,就说黎中对毕业班班主任的评定,最重要的就是看班里学生考取县中的数目。
冲着这份利益,班主任也该给谢柔柔各种行方便,何况区区一杯热水呢?
谢柔柔没有错,有问题的只是那个所谓的老吴而已。
宁光无精打采的收拾情绪,等待着入场……他们中考是这样的,整个学校空出来,家长拦在门口不让进,提前到的学生则在高中部的教室休息,初中区域封锁作为考场,开考之后凭证件进入。
谢柔柔分了一半热水给宁光,然而宁光赌气没要,两人推让了会儿,广播就让大家准备入场了。
本来成绩就不怎么样,临考之前还被班主任熊了一顿,宁光的发挥可想而知。
她回家之后就跟家里说,找门路让她出去打工吧,她要去省城。
为了避免家里给她安排到别的地方去,比如说去上海跟苗国庆一道,她还撒了个谎:“听我们班上同学说,省城工资高。而且以后宗宗考取了县中……”
女孩子心里恶狠狠的加了“才怪”两个字,才继续说,“我去看他,给他带东西买东西也方便。”
褚老婆子跟宁福林不咸不淡的道了个“嗯”字,说你成绩还没出来,等成绩出来了再说。
宁光看这情况也不急,她知道她这些家人的,肯定不会任凭自己在家里闲着,必然要趁自己没满结婚年龄,好好的榨取价值。所以压根不担心他们会不给自己找打工的机会。
烧锅煮饭偶尔伺候菜畦……这种熟悉的生活过了段日子,中考成绩就出来了,宁光懒洋洋的去学校拿毕业证,见班主任笑的合不拢嘴,心说多半班上考的不错。
果然班主任跟着就同她说:“你同桌谢柔柔考取县中了。”
宁光闻言才要为谢柔柔高兴,这讨厌的班主任跟着又开始数落她,说她人笨,学不进去,也蠢,不知道趁跟谢柔柔做同桌多讨教些学习上的诀窍,以至于从今往后,跟谢柔柔就是两个层次的人了:“你现在不知道,以后你们的差距还要大。”
他说的好像宁光能一直跟谢柔柔做同桌,是他专门安排的一样……宁光有点忍无可忍,从他面前拿过毕业证,想着反正以后也不在这人手里了,就冷笑了一声:“我以后跟谢柔柔的差距大不大我不知道,但要说我是在乡下种田没出息的命,老师也不见得高尚到哪里去,还不是在乡下待着?说什么镇上,离我们朝阳村才几步路?到了城里头,一样都被看不起!”
完了也不管班主任什么脸色以及作何反应,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
她一口气跑出校园,回头看没人追来才暗松口气,到底是被班主任打过好几次,还是怕的。
回家之后,宁光将毕业证给宁福林看了,又问打工的事情,她这迫不及待想离开宁家的做派让褚老婆子很是看不过眼:“美头家家的天天想着往外跑,成何体统!”
“不是为了给宗宗挣钱?”宁光口不应心的说,“你们不是说宗宗马上要上初中,要花不少钱?”
褚老婆子就冷笑:“你说的倒是好听,真放你出去了,你肯把钱给家里?早先隔壁美头给你的好东西,你什么时候乐意主动拿出来给宗宗过?”
这话说的宁光心头一沉,宁福林也赶紧给姆嫚使眼色,让她别再说了。
但宁光到底起了疑心,抓着他们追问,是不是不想让自己出去打工?
“小光啊,你看看咱们家这个情况。”见搪塞不过去,毕竟也是这么大的美头了,过几年就可以跟人家讨论婚事,不好像小时候那样打骂,不然记了仇恨,出了门之后只怕反而要跟娘家作对,宁福林所以也不欲用激烈手段,换了缓和的语气同她解释,不是他们故意要把人拘在乡下,而是宁家现在根本离不开她。
毕竟褚老婆子年纪大了,做不了什么事情了,宁福林呢是男人,男人怎么能做家务呢?
苗国庆在外打工,宁月娥要忙田里,总不能回来了还要再烧锅做饭吧?撑不住的。
总而言之,家里离不开宁光这个保姆。
所以出门打工什么的……不可能的。
宁光从来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以至于整个人都不好了:“不,我不要留在家里!反正你们都说了,田里挣不到几个钱,还累的死人。那让姆嫚回来做家务,我出去打工,我工钱都给你们!”
想到不能出去就得继续留在这该死的朝阳村,而且还见不到朝思暮想的好友,女孩子简直要疯了!
她先是哀求,继而咆哮,之后是歇斯底里……可褚老婆子跟宁福林下定决心,任凭她怎么闹都不肯松口,最后甚至告诉她,不要想着偷偷跑出去,因为他们早就跟村里村外打过招呼,宁光这美头是要留在身边,“舍不得”放出去的,谁敢带她出去打工,他们就跟谁家没完!
本来宁光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伙伴,相交泛泛的人,犯不着为她惹上麻烦,所以尽管如今十里八乡联袂外出打工的人多了起来,没人带着,从来没进过城的宁光两眼一抹黑,跑去城里自立门户的可能性已经很低了。
而且宁福林又给她说,她现在这年纪还没身份证,要没人带着出门,什么活都找不到不说,万一碰见坏人,给卖去山里,不知道多凄惨!
见宁光一味哭着,不理会自己,宁福林觉得别把这孙女逼急了,来个鱼死网破,就说:“宗宗上初中也快了,等他初中毕业考去县中,我跟着去陪读,家里就不那么忙了。如果那时候你还想出去打工,我就答应你,还给你拿路费。”
宁光这次总算抬起头,看着他说:“那太久了,要么宗宗上了初中,就放我出去。”
褚老婆子皱眉:“你……”
但才说了一个字就被宁福林打断:“行!”
宁福林的想法是能拖则拖,总比现在宁光一个劲的闹着好。
再说了,虽然国家规定女孩子得到了年纪才能领证,但乡下的具体情况就是,少年男女初中毕业没考上的话,就开始相看了,到十七八岁往往就定亲了,之后过个一年半载的摆酒住一起,等孩子生了正好扯个证上户口。
算算时间,宁宗上初中的话,也差不多可以把宁光嫁出去,弄一笔钱给宁宗花了。
他不知道宁光心里也在想,自己之前压根没想到家里会不让自己出去打工,所以毫无防备,现在褚老婆子他们显然做好了预防自己偷偷跑出去的准备,如今哭闹恐怕没什么用,不如装作妥协,等过个一年半载的,他们放松下来,再找机会离开。
如果实在离开不了……宁光真的要对宁宗下手了。
她对这个家,已经受够了。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