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口口也是个心思玲珑之人,这么捧着先生说,不用想都知道是尚家庄的人。
“老仗是尚家庄的人吧。”打量了几眼穿着粗麻短袍,裤腿吊在膝盖赤着双脚的老者,周口口抿嘴一笑,“听到我家先生的话,你说些感激之言无可厚非,但这样捧一个踩一个,有些不妥吧。”
听了周口口绵里藏针的话,老者清瘦脸颊上一双狭长的眼睛里闪烁了几下精光,“说你差了点意思,可没说你不好。
可你现在这么急着辩解,显得你与你家主人差得更远了。”
瞥了一眼周口口腆起的肚子,老者摇摇头道:“以后肚子里少塞些吃食,多装些良善。
你与你你家主人的身形相比,说你是恶奴都是轻的。”
周口口脸气得差点吐血,但他常年混在行市,喜怒在脸上根本看不出来,依旧笑眯眯道:“我吃的多寡与你不相干。
再给你提个醒,别看我家先生年岁小,但却聪慧过人。
想要几句好话,就打算少还些甚至是免了债,这心思最好是不要有。”
老者眼睛眯了眯,冷笑道:“尚家庄人的性子比手中的横刀还要硬。
私契上写明了是借那就是借,而有借就当还,冲着少郎君的慈悲心,还会多还上两成。
况且方才我说的话中,可没一个字说是不还钱。”
周口口拿出水囊递给罗一,笑着对老者摇头,“那私契我又不是没见过。
你觉得多还两成很多?去县衙官举,你们尚家庄得多还一倍。”
老者眼睛立刻一立,“杨之过的一条命,外加尚家庄所有人的一次听命调遣,抵不上那一倍之利?”
周口口嗤笑一声,“老仗,谁不知晓尚家庄的人都是些伤卒。调遣你们做什么?你们又能做什么?
至于老杨,他可不是自戕而死,就算是羞愧难当自戕而死,那也是个懦夫。
自作主张将钱借出去,那就得有始有终,一死了之算什么豪杰。”
“能做什么?”
老者冷冷地反问了一句,猛得向前一窜,照着周口口的肋骨就是一拳。
随后趁着周口口疼的弯腰之际,抓住周口口的一只胳膊,随后迅捷无比的靠进了周口口的怀中,最后一个麻利的转身给周口口来了一个过肩摔。
“这下知道尚家庄的人能做什么了吧。”蔑视地看了一眼被摔在地上的周口口,老者嘲讽了一句。
周口口自重大,这一下被摔的不轻,躺在地上缓了几口气才缓过来。
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周口口也不着恼,慢悠悠道:“看你年岁大没有防备,你这算偷袭,赢得不光彩。
此外,手搏在战阵上用处不大,就算是山野的贼人也是拿着刀子说话。
谁会和你摆开架势以手搏换胜负。”
“你的意思是想比比兵刃?”老者扫了扫驴子上驮着的横刀,冷笑道:“就怕比起来,你这一身肥膘就得入了土。”
罗一刚才看得真切,这小老头的右腿是坡的,可以想见没伤的时候该有多恐怖。
军中出来的脾气都臭,而且该得到的消息也都得到了,周口口继续与其掰扯下去,没准还得挨摔。
摆摆手示意周口口不要再开腔,罗一对老者拱了拱手,“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某当不起老仗的夸赞。
另外,这位可不是我家的奴仆,是柳城的互市周牙郎。”
罗一的介绍并未起什么效果,反而让老者看向周口口的目光更是不屑。
不过在面向罗一的时候,老者就跟川剧变脸一样,立刻挂满了笑容,还了一个叉手礼道:“某姓班,叫我老班就行。
老杨早就讲过罗家的两位郎君既聪慧又心性淳厚。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大郎君就不要太过谦虚了。”
班老头转身对着树后摆了摆手,“于家的小子,你个高腿长擅奔跑。
你现在赶回庄子,让老伙准备些可口的吃食,就说柳城罗家的大郎君过来了。”
班老头的话音刚落,就从草丛里窜出来四五个与罗一年纪相仿的半大小子。
“班老伯,我跑的也快,为啥非让海龙回庄子。”
“班老伯,让我回庄子,我比他们俩跑的都快。”
“你瞎说,明明是我跑的最快,让我回庄子吧,班老伯。”
……
几个半大小子的内讧,让班老头心中颇为无奈,可庄子里打得猎物是有数的,都回去根本就不够吃。
只能眉毛一立,装作生气的样子,大声呵斥道:“怎么?要反天了?
除了于家小子,你们几个哪有一个长得有人样子,都别在这费口舌,赶紧回去放牛!”
罗一看得眼角抽动了几下。
尚家庄不愧是军营里出来的,放个牛遇着生人都要来个埋伏。
老班头要是不吆喝这一嗓子,根本就不知道不到半人高,面积又不是特别大的草丛里还藏着几个人。
对于几个半大小子的内讧,倒没什么不好的看法,反而还感到有些亲切。
因为罗一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候家乡虽然划归到了省会城市的管理,但自然条件实在是太差。
一到春季就会从内蒙刮过来漫天的风沙,眼前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灰色的迷茫中。
而眼前的一切,也当然包括刚刚长出的庄稼苗。
庄稼被毁,产量自然就少,产量少自然就会吃不饱。
连肚皮都填不饱,哪里会有钱,时间久了,村子就成了有名的贫困村。
不过相对应的,省城里不少的机关单位也成立了扶贫组。
每年的节假日都会带着礼品过来帮扶看望。
罗一孤儿的身份,自然是重点关注对象。
所以每当有外人来,都是罗一最高兴的时刻。
这意味着有新文具,新书本可用,有新衣服可穿,更有从没吃过的美食可以吃。
“班老仗,别犯难了,让他们都回去吧。”从佩囊里掏出一串铜钱,罗一对几个半大小子道:“不过回去前,你们得有人去白狼水对岸的草市上买些吃食。”
几个半大小子虽然脸上挂满了激动,但该有的规矩还是有的。
没敢私自应声,而是齐刷刷的将目光看向了班老头。
班老头看了看罗一,又看了看罗一手中的那串铜钱,犹豫了一会,重重的叹息一声,对几个半大小子招了招手,同意了罗一的决定。
“让大郎君见笑了。”见几个半大小子接过铜钱,便欢天喜地的撒丫子跑了出去,班老头有些不好意思了。
罗一笑眯眯的摆了摆手,“这有什么,谁不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
况且就是想让我常请也没可能,今日到庄子里看看,随后就去东亭戌城了。
想要再见面,恐怕最早也是明年了。”
班老头一脸诧异,“东亭戌城?那可是咱们营州最东边的军寨,大郎君好端端的去那里干什么。”
这次轮到罗一有些不好意思了,“某身上的血也是热的,也有报国的赤心。去东亭戌自然是为国守边。”
“你?去东亭戌当一个守边的小卒?”班老头一脸的不可思议。
罗一心虚的摸了摸鼻头,“不是当正卒,是去做旅帅。”
班老头眼珠子惊得都要掉下来了,过了半晌才缓过来,“大郎君,不是小老儿有意冒犯。
东亭戌再小,也是驻守着两队人马,不说那些百来号的粗糙军汉服不服你。
你从来没上过战场,没经历过战阵,也根本没法管好这两队人马。”
再次上下打量了几眼罗一,班老头又摇摇头道:“就你这个身子骨,就算什么都不管,光在那待着都受不了。”
罗一尴尬的呲牙笑了笑,“班老仗不用太过担忧。少年郎最不怕的就是长身子与学本领。
身子骨慢慢会将养好的,战阵之道也会慢慢学的精通。”
“大郎君想的太简单了。”班老头无语的摇摇头后,目光在罗一与周口口身上来回扫了扫,目光骤然一亮,“东亭戌可是险地,大郎君身边没个懂军伍的傍身可不行。”
搓了搓黝黑的大手,不等罗一回话,班老头对罗一一挑眉毛道:“小老儿虽然坡了一条腿,可军中的操练并没放下。还有那几个半大小子也是我亲手调教的。
我们几个陪着大郎君一同去吧,既能护着你的周全,还不用担心我们欠了钱不还。”
见罗一脸色一变,班老头连忙大手一挥,“大郎君不必言谢,就这么说定了。
若是不好与军中解释,我们几个就做你的家将随从,再不济入了你家的奴籍也行。
这样庄子也能少还些,大郎君也能得了几个得力帮从。”
罗一脑瓜子嗡嗡的,老班头这是把自己的善意理解成是人傻钱多的凯子了?
这明明是想找个长期饭票,给庄子里减轻些负担。
都说吃亏是福,但那得是提前就知晓的,或是故意的。
不然,就是个大冤种。
“班老仗,你说得这些话,我是不是该理解成债不但少收了,还得搭上几个能吃穷老子的半大小子的口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