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除了高丽使者进京,以及押解蔡攸、李彦等人北上,还有大量市舶机构官员回京“述职”。
这是朱国祥下令召见的,各市舶机构的一二把手,至少得有一个来开封,以便让大明新朝掌握具体情况。
户部忙活了近半个月,把能理顺的全部理顺,剩下的账目属于一团乱麻。
钱琛身为户部尚书,拿到手下的汇总报告,已经被搞得头大如斗,跑来觐见皇帝和太子说:“东南各市舶衙门,他们的账目是算不清的,也根本无法统计一年收了多少榷税。”
太监奉命提来一壶开水,朱铭接过来亲自沏茶,给老爸和自己沏一杯,又给钱琛也顺便倒上。
钱琛起身感谢,朱国祥抬手让他坐下继续讲。
钱琛说道:“在旧宋早年间,一度不向海商征税,后来又少量征税。具体征多少,要看国库是否充裕。财政窘迫时多征,财政宽裕时少征。”
“赵佶做皇帝时,想来是征重税吧?”朱铭笑问。
钱琛点头道:“确实如此。但也有例外,自从熙宁之后,旧宋为了联合高丽抗辽,对高丽的货物一直免征榷税。后来辽国没了,又想让高丽威胁金国,依旧对高丽货物免征榷税。”
朱国祥道:“邦交是邦交,税收是税收,今后须对高丽一视同仁。该征多少就征多少!”
钱琛开始系统讲述宋代市舶制度:“市舶衙门分三级,即市舶司、市舶场、市舶务。像杭州、明州这些大港,就设置市舶司。而海贸相对较少的,便设市舶场或市舶务。”
朱铭开始磕松子儿,还让钱琛也尝尝。
钱琛象征性捡了几颗,继续说道:“旧宋一度榷禁,便如川茶那般,海外货物只能由官府收买,禁止民间商贾插手其中。由于民间走私严重,还有别的许多麻烦,此后一直是半榷禁状况。”
“半榷禁?”朱国祥没听明白。
钱琛解释说:“就是规定某类货物榷禁,只能由官府来收买。一般是精细贵重的货物,好运输且不愁卖那种,譬如珍珠、香料、象牙等等。而且榷禁种类也一直在变,比如昏君赵佶在位的时候,榷禁的种类就大大增加,官府几乎快把好货给霸占完了。”
“这是赵佶能干出来的事儿。”朱铭点评道。
钱琛又说:“榷禁货品到港之后,由海商直接卖给官府,因此这些货物是不交税的。剩下的货物,需要进行抽解,这就属于征税。十抽一、十五抽一,甚至十抽二三都有。这个市舶司,跟那个市舶司,抽税多少也不相同。”
朱国祥皱眉道:“关税不统一,这个漏洞太大了。”
钱琛继续说:“海商运来的货物有粗有细,粗货笨重且不值钱,细货轻便且利润高。市舶司便逮着细货抽税,海商苦不堪言,此后改为粗细各抽一些。至于各抽多少,这个也不一定,海商甚至可以跟市舶官员讨价还价。”
朱国祥感慨:“难怪户部半个月了都没统计明白。”
“不止这些,”钱琛苦笑道,“海外货物被抽税之后,官府还要抽买。”
朱铭问道:“不是榷禁了一些货物,官府直接买过来吗?怎么交税之后还要抽买?”
钱琛解释说:“榷禁虽由市舶衙门经手,但必须运到京城售卖。抽买却是京城榷易务给钱,市舶司可在当地售卖,所得之利由皇帝、榷易务和市舶司分润。而且,抽买很多时候是无本买卖。”
“怎么个无本法?”朱国祥问。
钱琛说道:“譬如政和七年,昏君赵佶大兴土木缺钱了,就给榷易务发了近两千道度牒。榷易务再把这些度牒,卖给两浙、广南和福建,所得钱财交给市舶司做本钱,抽买海货运到京城来出售获利。”
朱国祥听得有些无语:“从京城到地方,各衙门到处都在做生意啊,这还算朝廷?还算官府吗?”
钱琛说道:“其实征税的时候,抽的也是实物税,转手就卖给当地商贾。在官府榷禁、抽税、抽买之后,那些剩下的货物,海商才能跟陆商直接交易。”
“榷禁强买、抽税变卖、抽买出售,这三种全都涉及货物买卖,根本无法统计市舶司征了多少税,也搞不清楚官员私吞了多少钱。如果运到京城售卖,沿途都让厢军运输,而厢军又是不用给钱的,甚至沿途递铺还要倒贴钱。偶尔还要征发民夫帮忙运,这些都没法计算成本,完全就是一笔糊涂账。”
朱国祥吩咐道:“你回去跟那些进京的市舶官员商量,搞出一套新的市舶征税规矩。今后除了银铜等物,其余商品不再榷禁,也不得再进行抽买。要做到便于统计税款,尽量防止官员从中贪污渔利。立功者重重有赏,若有市舶官员献计被采纳,可在原有官品之上立升三级。”
“是!”钱琛领命。
等钱琛离开之后,朱国祥感慨道:“这就是重视海贸的大宋啊,海关事务简直一塌糊涂,都无法想象当官的贪了多少!”
事实上,大宋朝廷也想防止贪污,所以规定榷禁品类必须运到京城,而且售价也进行了严格规定。
执行起来却是一团乱麻!
朝廷盯得紧的时候,官员害怕犯错,把售价定得很高,导致商品卖不出去,在京畿地区的仓库大量积压。
朝廷盯得不紧的时候,官员又把售价定得很低,伙同商贾低价买高价卖而牟利。
或者两者一起来,先故意定高价,把仓库给堆满了。再上报朝廷说不好卖,必须尽快低价处理,否则仓库就装不下了,接着再伙同商贾进行贱卖。
甚至有京城权贵暗中联手,控制这些商品的出货时间,逼得官府仓满之后贱价卖掉,把海外运来的商品给整成期货。
为啥又搞出抽买制度?
其实就是王安石搞出的另一套系统,通过榷易务来官方插手交易市场。
当时玩期货的权贵和大商贾,被王安石搞得损失惨重,中央财政迅速变得宽裕起来。但却引发更严重的后果,榷易务很快成长为庞然大物,并通过地方常平司扰乱全国商业秩序,逼得无数中小规模商贾家破人亡。
引发一切问题的根源,就是把正常的商业交易,变成由官府来统购统销。而王安石为了化解难题,又让朝廷出手来微观调控,最终结果必然按下葫芦浮起瓢。
“市舶司级别的港口,搞交易所怎么样?”朱铭突然来一句。
朱国祥一怔:“交易所?”
朱铭解释说:“海商远道而来,收取货币税不现实,他们不可能携带大量钱财,而且商品价格浮动也难以定价收税。因此,海关只能收实物税。但海关收取实物税,又必须卖出去变成钱,让官员卖货有太多漏洞可以钻。”
朱国祥问道:“能不能先让海商把货卖掉,再收取货币税?”
“你觉得呢?”朱铭反问。
朱国祥摇头:“也不行,海商和陆商会联手做假账逃税!”
朱铭说道:“所以,可以把市舶司的货栈,搞成地方性的交易所。根据商品的优劣,由市舶司和商行代表,一起给商品定性为上等、中等、下等。并不局限于这三等,根据市场情况而定,反正商人有一套自己的验货法。给商品定下等级之后,就在交易所挂牌拍卖,市舶司在交易过程中收取货币税。”
朱国祥说:“这种办法也有很多漏洞。”
“世间哪有完美之法?”朱铭说道,“只要大方向没问题,操作过程中会自动填补漏洞。朝廷只须掌握大方向,一旦发现严重漏洞再调整即可。”
朱国祥点头道:“那就试试看。”
朱铭说道:“买卖货物,都可以在交易所进行。为了规范市场,还能让交易双方必须注册公司,以公司的名义进行纳税。第一次运货到中国的海商,一旦货物入库,可以自动免费注册公司,今后就按这个公司交易。想进入交易所,都得交一笔入场费,这些钱纳入市舶司的小金库,也算让市舶官员有利可图。商品交易的时候发给凭证,还可以征收一笔印花税。”
朱国祥道:“市舶司可以搞交易所,市舶场和市舶务呢?”
“那些地方贸易规模小,正常收取实物税即可,”朱铭说道,“这些实物税,按比例运到省、府、县,划给地方财政自由分配。肯定有官员从中牟利,但规模不大,完全可以接受。不定期派人去各港口巡视,若发现某港交易量连续几年大增,朝廷可以考虑升级为市舶司,并且建立交易所。”
朱国祥仔细思考,这套法子虽然漏洞很多,但比宋朝那漏成筛子明显更优。
可以试行几年看效果!
决策者拍脑袋搞出来的东西,只要大方向没问题,民间不但能填补漏洞,还能给你玩出花来。
估计那个用于货物买卖的交易所,要不了几年就会出现期货交易,到时候还得规范期货的交易流程并征税。
朱国祥问道:“对了,高丽什么情况?”
朱铭简单说了一下,笑道:“高丽不用指望,在金国崩溃之前,高丽是肯定不会出兵的。只有我们把金国打崩了,高丽才会冒出来捡便宜,真正靠得住的盟友只有耶律大石。”
朱国祥说:“那就随便派几个使者回访高丽,对高丽的海关免税政策也要取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