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承认,吴昌时的说法极有感染力。
特别是对高杰来说,更是如此。他在南明小朝廷当中,甚不得意,虽然他是贼将出身,却一直以忠义自诩,对于阉党祸国,心中其实相当不满。
而且,他的野心极大,眼见着扶植福王称帝,便有了兴平伯的封号,那若是再立战功,岂不可以封侯封王?
“吴先生这样说,何以教我?”在思忖了一会儿之后,高杰低声问道。
“以高帅所见,如今我大明最大的危险在于何处?”
“自然是闯贼!”高杰毫不犹豫地道。
“高将军此言差矣,以高将军之能,只要朝廷能全力支持,剿灭闯贼不过是反掌之事罢了。朝廷第一大危险,不在于闯,而在于俞!”
高杰默不做声,只是盯着吴昌时。
“高将军,你觉得闯逆能敌俞国振否?”
“不能。”
“正是,闯逆与俞国振,有四负四胜之理!闯逆虽然看是声势浩大,但是实际上是乌合之众,而俞国振部下训练有素,久经沙场,都是虎狼之师。闯逆一败即溃,而俞国振部下愈挫愈勇。闯逆为无根之萍,而俞国振治下新襄富甲天下!闯逆主官尽皆粗鄙无文,欲治天下必重用士大夫,俞国振自己办学堂训生员,治天下无需儒生。此闯逆之所以败而俞国振之所以胜之四也!”
吴昌时说得兴致高昂,摇头晃脑,却全然忘了,这四负四胜之理,原是张溥与周钟总结出来的。他扫了一眼听得津津有味的高杰,又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魏学濂,声音微顿,然后继续道:“故此闯逆好制,俞贼难防!”
“俞国振可是先帝钦封的南海伯,如今天子又封他为侯。”高杰道:“他怎么会威胁到朝廷!”
“他如何不会威胁到朝廷,先帝之不幸俞国振便是罪魁祸首!其一,闯贼夺徐州之后,他不但不曾收复徐州,反而让人给闯贼送上大量粮草,若非这些粮草,闯贼如何支撑长期围攻京师之战!第二,他遣大军夺取山东,雄兵两万便在京师之侧闯贼入京时,他既不勤王又不牵制,观望成败这心,由此可见!第三,先帝驾崩,他不思为先帝复仇,却忙着抢夺地盘,先占山东,驱祖宽于淮安,又夺两广逞不臣于海上!第四他名义上防疫实际上却与闯贼留驻天津卫的孤军李岩相勾连,养贼自重之心昭然若揭!”
吴昌时一口气便又是四条出来,听得高杰目瞪口呆。
自古文人官司一张嘴,三寸不烂之舌便可颠倒黑白太监赵高的指鹿为马,与这些蔑片般文人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俞国振的四项罪名,项项高杰都觉得似乎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但项项却都又让他觉得似乎确实如此。
他心中不禁叹服,也暗自警醒,看来这些无良文人,当真是得罪不得。
但至少现在,吴昌时的说法是对他有利的。
“那又当如何?”
“昔时魏国强横,吴蜀较弱,吴蜀联合,乃有三足鼎立之势。”吴昌时眼里闪闪发光,他知道自己已经接近成功了:“既然俞国振威胁最大,自然是联手对付他了。”
“和谁?”
“闯贼,建虏,凡是觉得俞国振威胁最大的,都可以联手!”
若换了旁人,只怕还要遮遮掩掩,但吴昌时此人是胆大妄为惯了的,说话根本毫无顾忌。
高杰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冷笑道:“书生之见,你一张嘴皮,便能让我们联手?只怕便是名义上联手,也会被各个击破!”
“晓之以义,动之以利,何愁大事不谐?”吴昌时道:“俞国振怀不臣之心,诛之乃除国贼,此大义也。俞国振为收揽人心,调集无数粮食物资,囤聚于山东羊口、青岛口、济南府三地,无论取得哪一处,高帅都有至少五年的军资。俞国振精擅奇技淫巧之术,以此富可敌国,他在山东,必带来了许多工匠,只要将这些工匠夺来,新襄的火枪火炮玻璃钢铁,徐州一样能产!”
此语说出,高杰顿时下定了决心。
他原本就是胆大包天的人物,否则哪里敢造反,又哪里敢拐了李自成的老婆给这位闯王戴上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他虽然以忠义自诩,但他的忠义,也只为了一个字,利!
俞国振确实可怕,但俞国振背后代表的利益也大,特别是他那边来的火枪火炮,其威力远胜过大明自己仿制的。确实,俞国振自从占据了南海诸岛之后,就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地位,想要彻底消灭他很困难,但高杰需要的也不是彻底消灭他,只要将俞国振赶出山东,失去了这个登陆点,还用担心什么?
“以你之见,当如何来做?”高杰站起身问道。
“将军顺运河北上攻兖州府,祖宽将军北上攻青州府占据青岛口,断俞国振海上退路,李闯东向,攻东昌府,李闯李岩部南下,攻羊口,断俞国振另一条海上退路。如此,四面对济南府合围之势便成了。”
高杰意动,但他仍然佯装不喜:“我等岂是俞国振对手?朝廷那边又如何会同意我等动手?”
“俞国振此次北上,仅有二万多三万不到的兵力,而且分散救灾,其身边主力,最多不过八千。而这包围诸军中,李闯有甲兵二十万,将军有十万,祖将军又有五六万,以四十万大军,攻两万人,便是俞国振再厉害,其辖部再强悍,又何能为?至于朝廷,高起潜先我们一步已经南下,他与俞国振更是势不两立,此次南下必受新帝重用。东林诸公,有我三人去劝服,马、阮二位,想来也会乐观其成!”
话说到这个份上,高杰如何还会不允,他点了点头:“既是如此,就有劳三位先生了!”
接下来便是礼遇,三人一路奔波辛苦,总算是到了享受之时。但是魏学濂多少有些食不甘味,待到无人之时,拉着吴昌时道:“来之兄,你当真要与南海侯为敌?”
“当初周阁老起复,张天如给他的手册中,有必杀之人和必用之人两份名单,必杀之人中居于首位者,便是俞国振。”吴昌时道:“祸乱大明者,乃俞国振也,若不诛此人,正气不扶,正人难用!”
他话语间杀气腾腾,充满着怨毒,魏学濂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却不知道,吴昌时什么时候和俞国振有了这么深的仇恨。
简直是不死不休啊。
吴昌时自家人知自家事,他与俞国振确实是不死不休。当初鼓动张溥对付俞国振的就是他,将万时华遣去新襄,也是他与张溥的共同决议,而在万时华之后,他还独自决定,让周钟也去一趟新襄。
原本他的打算,是借着周钟投石问路,看看有没有机会进入新襄的高层,这样可以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但在发觉他们这一套于新襄体系下没有发挥的余地之后,他便琢磨着窃取新襄的一些技术资料。当年借着欢迎倭国女王的焰火晚会之机试图偷窃资料的,就有吴昌时的人。
而周钟总算没有曝露,或者说,正是因为周钟与新襄体系格格不入,所以俞国振根本不在乎这个无德文人。周钟通过公开的渠道,比如新襄中等学堂的教材、新襄出版的各种书籍,得到了一些诸如炼钢、纺织方面的知识,然后告辞离开,说是要进京参加崇祯十六年的科考,俞国振也没有挽留。
所有种种事情,让吴昌时知道,若是俞国振得志,就算不清算他,他个人的抱负野心,也将化为乌有。因此,他自觉自己确实与俞国振是死敌,连南下之时都有意避开俞国振控制的山东。
俞国振并不知道,自己被一位无德文人视为死敌,事实上他走出欲恢复正常的历史进程也就是振兴华夏之路后,便知道自己会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象吴昌时这样的,在他眼前不过是随手可以拍死的小虫子罢了,他真正的敌人,乃是吴昌时所代表的这个群体。
眼见着时光飞逝,原本会在天气转暖时会大规模扩散的瘟疫,不但没有扩大,反而开始销声匿迹,俞国振算是松了口气。他知道,这应该是自己的防疫措施产生了效果。
但现在还不是停下防疫措施的时候,至少要再过两三个月,隔离制度才会取消。俞国振这个时候只是有了一些闲暇,开始盘点自己这半年来的收获。
控制了大明十三行省中的山东与两广,这两处的人口加起来,按照崇祯三年的统计数据,应该是二千三百一十二万人。而实际上的数字不会相差太远,虽然山东这几年人口减少了些,但因为京师、中原一带的灾民纷纷避入山东,所以实际上俞国振估计人口数比这个还要多。在他原本的计划中,只是占据两广,因此人力准备也是按照将统治扩大到一千二百万人的规模上去做的,可现在因为瘟疫的缘故,不得不提前将山东纳入囊中,这让他手中的人力就显得捉襟见肘。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样说虽然是夸张了些,但实际上一个合乎俞国振需要的人才,至少需要三到五年时间培养,一到两年时间实习,这才能算是称职。俞国振不希望一些烂人混入他建起的新阶层中,将那些腐朽堕落的东西带来污染他的体系,因此在东山,他主要控制住三条线:从济南府到羊口的小清河这条线,从济南府到青岛口规划中的济青铁路这条线,还有从德州到梁山的运河这条线。这里沿线的府县、村镇,都由虎卫实行军管。
而有限的人手,在巨大的压力下展示出来的能力,让他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