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周永利渡过了最危险的三个月,回到家中。她非常坚强,经常念着一句话:“我花光了全家人的钱,不活得健康对不起大家。”良好心态使她的身体状况一天强过一天,除了视力下降以及不能从事重体力以外,与正常人没有太大差别。
5月9日,侯沧海办完了离职的所有手续,离开了区委政法委。
区委政法委副书记杨定和单独请侯沧海到区委对面的餐厅吃刷羊肉。羊肉馆来自于北方,装修风格与当地略有不同,实木桌椅重量十足,服务员嘴里喷出来的是北方方言,空气中弥漫烤羊肉混和着孜然的香味。以前他曾经和吴小璐在此过饭,当时那顿饭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自己以及吴小璐的身份都发生了彻底变化。
杨定和真心惋惜这位极为聪明且能力超强的部下就这样轻易离开了机关,中断了或许还很有看头的仕途,道:“你是区委政法委最有前途的年轻干部,蒋书记最近给我谈过,要让你来担任办公室副主任,这样就离开了,太可惜了。我说实话,以前蒋书记对你并不重视,但是经过这一段时间工作,特别是处理收费站群体事件和在省委政法委征文比赛获奖两件事情以后,他对你的态度彻底改变了,多次表扬你有发展潜力,准备把你当成政法委的后备干部,好好培养。”
侯沧海给老领导倒了一杯酒,道:“自从我妈生病以后,我认识到在当今社会里,钱才是最重要的,有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万万不能。我现在当务之急是赚钱,政法委工资不可能支付我妈的治疗费用,没有办法,我只能如此。”
杨定和重重叹息一声,道:“实在要走,我也不留你。换个思路想,退一步也是活阔天空。以我为例,我不过五十出头,就天天算日子等着退居二线。退居二线就是预备退休,人生到头了。你离开单位,短时间肯定困难此,但是有着无限可能性,到了六十岁还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甚至七十岁还有自己的事业。如果我现在和你一个年龄,肯定要和你做一样的事情。”
杨定和所言全是真心话。他除了前列腺有点问题外,身体尚佳,可是事业已经彻底到顶,人生毫无梦想。他从现在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事业结束以及身体一天天衰老,直至人生终结。对于一个能力强、经验丰富的中年人来说,这种状况让他很无奈。
侯沧海与杨定和在一起工作的时间长,对其很了解,知道老书记说的全是真心话。有些人认为五十出头就白拿工资不做事是幸福事,但是对于杨定和来说并不是。这是体制规划好的人生轨迹,没有办法改变。
“你真要去当医疗代表?”
“以前我的大学同学杨兵,杨书记认识的。去年夏天他离开黑河以后,就到了省城南州,目前在做医药代表,还不错。后来我在世安厂的开裆裤朋友吴建军也到了省城,和杨兵一起做医药代表。我问过他们,收入还不错。”
“你不可能一直当医药代表吧?最终还得做实业。”
“杨书记,现在看不到这么远,走一步算一步。”
两个年龄相差近二十岁的人相对而饮,借着酒间,谈起对社会和人生的看法。你一杯,我一杯,一杯高度白酒下了肚子。杨定和年龄长一些,喝得相对少一些。一斤白酒,杨定和喝了四两,侯沧海喝了六两。
喝完这一瓶酒,侯沧海将杨定和送到区委大楼。他此时办好了离职手续,不愿再走进这幢代表着权力的大楼,站在门口与杨定和紧紧握手。
“有事打电话啊。不打就见外。”杨定和显现与年龄不符的伤感,频频回头,不停挥手。侯沧海显示了与年龄不符的冷静,注视这位半师半友的领导,直至其消失在视线中。
杨定和被楼洞吞噬以后,侯沧海拿出了工作证。工作证不是区委政法委工作证,而是江阳区委工作证。在办理离职手续时,他没有上交工作证,也没有人询问工作证的事情。这说明工作证没有太大用处,离开了江阳区就没有任何意义。
是否留下工作证来证明曾经有过这一段经历,让侯沧海略有犹豫。他很快做出决定,将工作证内芯抽了出来,撕成了碎片,扔进垃圾桶。撕掉这个工作证具有象征意义,从此以后,他就不是一个国家干部,而成为没有组织的无业游民。以前他觉得工作是束缚,如今终于得到解放以后,他又觉得空落落的,失去了依靠感。
从今天起,单位的勾心斗角与侯沧海无关,黑河以及马军更是成为遥远的过去,前途命运这类以前熟悉的词变得扭曲抽象。一阵阵酒意涌来,让侯沧海伤感万分。
坐在区委前面广场上的长椅子上面,侯沧海再次拨通了熊小梅电话。与以前一样,电话不存在。他打通了熊小琴电话,压抑酒意,道:“大姐,小梅过得好不好?”
“还行,工作已经走上正轨。她学英语专业的,做外贸有优势。最近她进入英语学习班,主要补口语,在年底准备出国考察业务,由公司派出去。”熊小琴接到侯沧海数次电话了,很平静地叙述妹妹的现状。作为女人,她在内心很同情这位曾经的妹弟,可是,侯沧海家庭因病受穷,完全看不出任何改变困境的苗头。
“干脆,我辞职,过来跟着大姐一起混。”侯沧海心境发生了巨大变化,在悲伤中开起了玩笑。
“你好好当官吧,这也是一条路。周阿姨还好吧?你妹妹什么时候生孩子?”熊小琴虽然同情侯沧海,为了维护妹妹利益,还是很巧妙地提醒侯家面临的困境,而且用的是关心的语气。
侯沧海明白其中意义,将一个涌上来的酒嗝压下去,道:“大姐,你觉得我和小梅是不可能了吧。她为什么要关手机,难道和我通个话就这么难吗?我不会拖累她,毕竟好过一场。我有一个请求,能不能带话给她,我们通一次话。”
熊小琴道:“我和妹妹长谈过一次,康叔跳楼对她刺激太大了,让她产生了心理阴影,据心理医生说,若是不脱离以前的环境,极有可能发展为忧郁症。既然她已经来到了这边,那就给她一点自由吧。我祝你能够找到自己的幸福,真心的。”
在辞职时,侯沧海还真有到广州与熊小梅一直创业的想法。此次通话渠道被拒绝,让他心生悲凉,万念俱灰。
在广场坐了一个多小时,侯沧海晒着太阳,一动不动。
两辆车停了下来,首先下来一个扛摄像机的,随后有几人拿相机的,长枪短炮,热热闹闹。陈华从另一辆车出来,与这些人讲解着什么。
侯沧海用一种隔着玻璃的目光瞧着陈华以及与这一群人。
陈华在宣传部工作,带领记者出现在广场很正常。至于具体是什么业务,侯沧海压根不去想,原因很简单,他不再是一个机关干部,而是一个失业人员。陈华代表的一切和他没有半分钱关系。
他沉浸在对熊小梅的思念之中,决定等当了医药代表以后,拿到第一笔钱就到广东。他十分想与熊小梅面对面谈一次:既然他们都是失业人员,一起创造生活就行了,何必要分手。
陈华带着一群记者们在广场讲着话。从区委大楼又走出区委宣传部的头头脑脑,与记者们握手。
陈华无意间朝东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长椅上坐着侯沧海。侯沧海的姿势很奇怪,双腿伸得长长的,后背靠在椅子上。这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姿势,完全不符合机关干部形象。而且,这是上班时间,侯沧海坐在区委大院外面的广场上,实在不合情理。
侯沧海所坐位置附近五十米有一个广场公厕,陈华借口上厕所之机,来到了他所坐长椅。
“喂,你怎么在这里坐着。”
“晒太阳,享受人生。”
“沧海,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辞职了,上午办完手续。中午和杨书记喝了酒,现在没有工作,就在这里晒太阳。”
陈华知道侯家发生的所有事情,闻言鼻子一酸,道:“你真辞职了?那要到广州?”
侯沧海很潇洒地耸了耸肩头,道:“你有没有小梅的手机号,我也没有,真搞不懂她在想什么。我准备去一趟广州,当面和她聊。但是现在不行,很简单啊,我连路费都没有。等赚到路费后,我肯定会去一次。”
陈华望了一眼记者们,匆匆地道:“我今天带着省内记者看江州,晚餐没有空。晚上八点左右,我请你喝夜啤酒。记着,一定要接我的电话。”
侯沧海继续保持着类似艺术家自由奔放的身体姿势,道:“好吧,反正我没事了。”
望着陈华丰腴的腰身,侯沧海摸了摸口袋。昨天才到医院交了钱,身上只剩下十一块钱,今天早上用一块钱买了两个馒头,不多不少,刚好十块。如果从企业离职,或多或少都有几个钱,可是从机关辞职,一分钱都没有。他骂了一句:“凭什么从机关离职就没有补偿金,太不公平了。”
陈华以及记者们在广场停留了半个多小时,然后,记者们上车,江阳区委宣传部的同志们回大楼。陈华上车时,对着侯沧海做了一个接电话的姿势。
在广场无所事事地坐到了四点钟,此时距离晚上八点尚有足足四个小时,侯沧海在今天特别不想回家,就想在街边闲逛。他眼光如扫描仪,以广场长椅为起点,将附近景物全都收入眼中。
当江阳茶楼出现在眼里时,侯沧海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适应新的身份,陷入了思维误区。江阳茶楼是一个以象棋赌博闻名的地方,以前他是区委政法委干部,自然不能到江阳茶楼下棋赌钱,如今没有这个身份,到江阳茶楼去赌一把,完全没有障碍。
侯沧海原本担心曾经在体委下过一次大棋,会被江阳茶楼棋友们认出来。所幸进了角落里,没有人认识他。有过在秦阳茶楼大杀四方的经历,他如一只猎犬一样,迅速找到猎杀对象。
这是一局大棋,每局五十元。
一个光头伸手对坐上棋桌的侯沧海道:“我是中间人,先交五十块,赢者抽十块给茶馆。”
侯沧海手机放在桌上,道:“没得钱了,中午喝了酒,花光了。这部手机押上,赢了就是五十,输了就是这部手机。”
围在一边的人闻到侯沧海身上的酒味,还以为这是一个必输无疑的醉鬼,开始起哄,怂恿两人赶紧开战。
光头拿过手机检查一番,道:“先说断,后不乱,手机对五十块钱。你喝醉没有,说话要算数。”
侯沧海打了一个大酒嗝,不耐烦地道:“少啰嗦,开下。”
(第一百零一章)(注:关键一章,承上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