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平原忽兮路超远 (一)(1 / 1)

关河未冷 酒徒 2563 字 2023-09-29

第十二章 平原忽兮路超远 (一)

“呜……呜……呜……”

数声惨叫过后,几条骨瘦如柴的野狗在扬尘的黄土地上转了几圈,不甘心的夹着尾巴逃之夭夭。四辆正在乡村土路行走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紧跟着,从车厢里敏捷的跳出一群身穿军装,却没有领章帽徽等任何标识物的年青人。他们扔掉手中的石块,一言不发地弯下腰去,将两具被野狗啃烂的尸体,抬到土坑里,然后用泥土掩埋。

车夫一扬鞭子,在料峭的寒风中继续上路。几个年青人相继跳上马车,一个个脸色像头顶上的天空般阴沉。

历时四个半月的武汉会战,刚刚以国民革命军主动放弃武汉三镇而宣告结束。期间虽然第二集团军在大别山地区,第七十四军在万家岭地区,都给予了日寇极大的打击,但一两场局部的胜利,却挽回不了全局。

日本侵略军,再一次于全世界面前,展示了他的强大战斗力。同时也大和民族的野蛮传统,暴露得淋漓尽致。

为达到以战养战的目的,也为了尽可能地威慑被征服各地的百姓,让后者生不出反抗之心。许多日军部队,甚至故意降低了鬼子兵的日常口粮供应。放任他们凭着手中的武器,自行在沿途“筹措”。而所谓筹措,便是武装抢劫,钱财,粮食,布匹,大小牲口,包括鸡窝里正在下蛋的母鸡,只要目光所及,就全不放过。

中国各地的大户人家,好歹还能得到消息提前“跑反”。或者干脆主动向鬼子和汉奸贡献财物,破财免灾。而那些消息既不如大户人家灵通,手里又没多少余钱的寻常百姓,可就倒了大霉。运气好的,财产被鬼子洗劫干净之后,勉强还能保住性命。运气不好的,或者在鬼子前来抢劫之时试图跟挣扎一下的,则落个人财两空的下场。往往全家男女老少,都被鬼子和汉奸杀尽,死后一两个月,尸体都被丢在野地里无人问津。

车队迤逦向北而行,为了安全,不得不主动避开城市和大路,因此,沿途见到的尸体就越来越多。再加上去年黄河决堤的影响,众人沿途目光所及之处,几乎全是人间地狱。

即便是在大中午,都很难见到活人和炊烟,往往走上几十里路,才能看到一小片临时搭建的窝棚,窝棚里通常也找不到任何活人,只有觅食的野狗或者野狼,围在远处低声悲鸣!

“呜……呜……呜……”几只失去主人的土狗,又出现了路边不远处的荒野之内。其中一只个头最大的,扬起头,向周围的同伴发出警告。而其余几只土狗,则迅速收起正在刨土的前爪,口水沿着血淋淋嘴角,滴滴答答往下淌。

很显然,它们刚才正在从土里刨冻僵的人类尸体。因为受到马车的车轮声惊吓,所以暂时停止了动作,全神戒备。一旦发现马车远去,他们立刻就会继续先前未完成的”大业”,用昔日主人的血肉,填饱自己已经生出肥油的肚子。

“畜生!” 第一辆马车上,王希声勃然大怒。掏出盒子炮,就准备将那些明显已经变成了野兽的土狗,挨个送上西天。

以他当年在社会底层的生活经验,野化后的土狗,甚至比豺狼都要危险。后者虽然也会攻击人类,却缺乏足够的智力和组织能力。而前者,因为曾经与人类相伴,智力远超过豺狼,一旦重新变成了野兽,就会成群结队地组织起来,主动猎食落单的人类,甚至直接对村庄展开攻击。

然而,没等王希声扣动扳机,一根手指,却已经干净利落地关上了盒子炮的保险。“大王,别冲动。”坐在他旁边的李若水摇摇头,低声提醒,“咱们不知道附近有没有日军,万一枪声招来了鬼子和汉奸,会非常麻烦。”

话音刚落,马车外,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跟着,数十个黑乎乎,身上几乎不着寸缕的“野人”,从四个方向出现,以最快速度朝土狗群围了过去,”快,快,别让它们跑掉!“

”呜——“ 土狗们发现寡不敌众,嘴里发出一声悲鸣,落荒而逃。哪里来得及?从四面围拢过来的”野人“们,手中木棍、石块齐下,转眼间,就将所有土狗都砸翻在地。

“打死了,打死了!有肉吃了!有肉吃了!”

”我第一个打倒的,狗皮归我。狗皮归我!“

”孩子他娘,孩子他娘,你看啊,我给你们报仇了,我给你们报仇了,呜呜,呜呜……“

欢呼声,哭泣声,此起彼伏。身上基本没穿衣服或者仅仅围着一条兜裆布的“野人”们,围在土狗的尸体旁,大肆庆贺。其中有几名手里握着短刀的,则将充满敌意的目光看向了马车。唯恐马车中的李若水等人,会忽然跳下来,抢走他们辛苦狩猎所得。

”奶奶的,这干的都是什么事儿!把好好的百姓,全都逼成了禽兽!“ 王希声咬着牙大骂,骂的却不是那群捕猎土狗的百姓,而是令他们沦落的如此境地的上位者。

将人间变成地狱的,并不仅仅是日寇。国民*某些高官,也居功至伟。马车进入河南之后,很多地区,都能看到洪水褪去时所留下的淤痕。而那一片片被冻硬了,表面还凝着一层冰壳的连绵荒野,原本都曾经上等粮田。

“唉,宁为治世犬,不为乱离人!如今河南变成这样,真不知道是小鬼子罪过大,还是有些人的罪过大?”有人接过王希声的话头,叹息着点评。

“黄河决口之后,小鬼子为了能继续向南推进,好歹还曾经组织过人手排水引洪。而国民*的地方官员,要么抢先一步逃去了重庆。要么掉头做了汉奸,趁机鱼肉百姓,大发国难财。从没有一个官员,试图救助过灾民!”大伙的愤怒,瞬间被勾了起来,铁青着脸,议论纷纷。

“这连水灾淹死的,再加上被日本鬼子害死的,恐怕不下百万人吧!老天爷真他妈的不长眼睛!”

“一百万恐怕是往少了算,咱们从前天到今天,连续三个白天,看到的人加在一起也没几个。而这一片,自古以来就是膏腴之地,人口稠密度直追江南!”

“国民*,既打不赢小鬼子,又照顾不好自己的百姓。还整日舔着脸,说什么万众一心!你连老百姓死活都没当回事儿,他们凭啥跟你一条心?!“

“唉,也不怪到处都是汉奸。当汉奸虽然辱没祖宗,但是对于眼下的对百姓来说,好歹还是条活路!”

“咱们国民*,有时候真的连日本鬼子都不如啊……”

“甭有时候了,一直都不如。有个对联,原来说大清的。现在看看,说民国倒是正好。内无相,外无将,不得已土地献上。你看看长江两岸,眼下还几支部队在一心一意地打鬼子?”

“老蒋把他的嫡系,全调去保护重庆去了。眼下留在前线的部队,都是像咱们一样旁系。既然打光了就要被裁撤番号,谁还敢再跟鬼子拼命!

“唉,咱们现在不光丢了地盘,还丢了人心!上次我走在街上,因为穿着军装,居然被人丢了一只烂鞋!”

“唉……”

议论声忽然变大,然后又渐渐变低,顺着乡村土路,渐远渐无。

“呼——” 寒风卷着雪沫子,在半空中纷纷扬扬,仿佛破碎的纸钱,在为整个时代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