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援玉枹兮击鸣鼓 （三）

非常幸运的是，情况，好像并不像三人想得那么悲观。

短短几天之后后，政府的第一批嘉奖令就下来了。

在徐州举盛大的授勋仪式上，李若水、冯大器和王希声都获得了一枚三级宝鼎勋章。而亲自将勋章别在他们军服上的，赫然是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

早就听闻过李宗仁的大名，却没资格拜见。今天，看着总司令近在咫尺的面容，李若水心中无法不激动。可惜，被授勋的人数实在太多。他只来得向李宗仁及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便被司仪引导着下了礼台。

台下镁条燃烧产生的白光，亮成一片，四周欢声雷动。礼台的正中间，李长官正取出一枚熠熠生辉的青天白日勋章，别在了副总司令冯安邦的胸前。

四下里，掌声再度犹如雷动，白光闪烁如电，令人头晕目眩。刹那间，李若水的精神竟然有几分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在邯郸受勋的时候，被万众瞩目。

那时候，他站在礼台的中央。笔挺的军装上，一枚五级宝鼎勋章闪烁着银光。未婚妻郑若渝站在身边，与他相视而笑。眼睛里写满了自豪与幸福。

李若水的手，下意识的抚摸到了胸前的宝鼎勋章。若瑜，你在现在在哪里？你知道我还活着吗？你知道我还在等着你吗？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掌声一浪接着一浪。

心中涌起酸涩，无数往事瞬间叠加在眼前，令他魂不守舍。以至于李长官在台上又讲了什么，他都没听到。

直至出了会场后，他才从冯大器那里得知：由于第二集团军损失过大，委员长特准他们不参加徐州会战，率残部前往河南后方整顿。委员长正在调集其他部队赶往徐州。准备挟台儿庄大捷之气势，再给日军致命一击！

致命一击？

李若水听到这个词时，心中不禁打了一个哆嗦。环顾离开会场的人群，发现大多数将士都双眼放光，信心百倍。这种亢奋的环境，让他不禁产生了一丝怀疑：我是不是自己的想得太多，太悲观了？才跟周围同僚格格不入？李司令长官，孙司令长官，还有其他师长，旅长们，个个身经百战，我能看得到的，他们应该看得更清楚？如果形势真的越来越严峻，怎么可能只有我自己忧心忡忡？

然而，冷静下来反复斟酌，他却依旧无法变得乐观。

台儿庄的胜利，除了将士们浴血奋战，还有其他的因素。比如日军轻敌，矶谷廉介单独冒进。比如参战的国军部队抛却前嫌，合力抗倭。

听参谋部的消息说，最近日方部队调动频繁。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鬼子在酝酿一场大的反击。

国军要乘胜追击，日寇要一雪前耻。接下来的徐州会战，恐怕会更加惨烈，打到山河变色！

但愿我们能赢！我们一定要赢！李若水心中默默的祷告。

然而这次，他却只猜对了一半。

数日后，第二集团军残余部队，退到河南西部的一个小县城里。大家伙脚步还没站稳，就听到一个惊悚至极的消息。

台儿庄失败，日本人彻底发了疯！日方调集重兵，安排了全新的军事计划，意图踏平徐州。

从平、津、晋、绥、苏、皖各战场，赶向徐州的日寇，高达十个师团，三十万大军。

而我方主力，全部加起来大约是四十五万人，包括委员长的二十万中央军，也全部向徐州聚拢。

又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役，即将拉开序幕。

正如李若水先前所想，他能看到的，长官们也都能看得到，并且看得更清楚。

重庆方面和二战区的高级将领们，通过各种渠道，很快就获得了日军的最新动向。全面分析后，不得不痛苦的承认，先前的宣传，实在有些过头。接下来的战斗，想要获取胜利，难比登天。

虽然从兵力部署上来看，中国军队总数足足多了十五万人，占绝对优势。但综合双方的武器，士兵战斗能力，胜利的天平，却再一次迅速向日军倾斜。

不是将领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而是一个个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他们，想要赢得胜利，中国军队的数量，就不能少于日寇的五倍。

台儿庄战役，国民革命军先后调动二十九万部队，日军只出动了两个师团，结果几乎打光了整个第二集团军，国民革命军才获得了一场惨胜；

太原会战，国民革命军以三十万对阵六万日军，太原失守，半个山西沦陷；

淞沪会战：中方以七十五万士兵对阵二十八万日军，上海丢失，日寇挟大胜之威，直扑南京……

……

现在，日军已经开始从南北两个方向，迂回夹击徐州。总兵力接近三万人，远超过以往任何一次战役。而在徐州附近的全部国民革命军总计加起来，却只是日寇的一倍半。按照以往经验推算，你让将士们如何才能取胜？拿什么去取胜？

只是，痛苦归痛苦，后悔归后悔，战斗，却不能不打。否则，先前报纸上做的那些过头宣传，就会像耳光般，一记记抽在重庆国民政府脸上。抽在国民革命军将士脸上。

先前全国百姓对国民革命军寄予了多少希望，此刻，就会变成多少失望！

打仗，就要付出牺牲，特别是毫无把握的仗，牺牲尤其惨烈。

敌我双方才开战没几天，请求支援的战报，就雪片一般飞向了二战区司令部，飞向了重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

蒋介石，何应钦、白崇禧等政府要员召开紧急会议。他们赫然意识到，日冦准备在徐州形成合拢之势，全歼参战的中国各路大军。

综合以往的教训和从最新战况，徐州，肯定是守不住了。

城守不住了，就不能把主力军队，特别是中央嫡系，白白折进去。因此，会议结束之后，蒋委员长立即电令，‘参战各部队火速撤离。’

正在苦苦支撑的各路国民革命军接到电报之后，士气一落千丈。各级将校气得直骂街，骂过之后，却不得不强忍屈辱，组织队伍仓皇后撤。

没有任何准备，没有任何情报支援，没有专门的撤退计划，没人专人组织协调，二十几万大军，在几个不同部门分别指挥下，一夜间大步远离徐州，宛若雪崩。

各地兵力部署全部被打乱。守卫的还没来，换防的已经撤退了。有人率领麾下弟兄，沿着上峰指示的路线行军，赶到目的地时，却发现鬼子已经攻占了县城，架起机枪，就等着大伙自投罗网。

有人在半途中，粮食接济不上，打算去就近的仓库协调。结果，没等靠近仓库，就遭到了日寇的当头一棒。

而通过收买汉奸，提前摸清楚了国民革命军底细的日寇，却势如破竹。只用了三天功夫，就杀到了徐州城下。然后不费吹灰之力破城，将城内的国民革命军第二战区司令部，一举夷为平地。

紧接着，日军各师团如同比赛般争分夺秒，疯狂追击各路撤离的国民革命军。淞沪战役失利之后的溃败景象再度重现，士气崩溃的国民革命军将士扔下武器，辎重，四散奔逃。大获全胜的鬼子兵则从背后尾随追杀，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们一排接一排放倒在血泊当中。

台儿庄战役结束后，好歹还有人收敛阵亡将士的尸骸。后勤部门虽然工作潦草，大多数阵亡者好歹还能入土为安。

现在，将士们的尸体，却是暴露于荒野，任由野兽撕扯，蚊蝇吞噬。再也无人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