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出事的巷道,温宁意外地看到,正对晕倒的马老七掐人中施救,且指东指西将围观的街坊呼喝得团团转的,居然是二岔子。
二岔子使了老力,总算将马老七掐得缓缓醒转,转头瞧见田二过来,摞下马老七便凑上跟前表功,“干姐姐,你来啦!我叫去报信的跑得真快!嗨,这回真亏有我,有人打晕马老七抢走了他身边的娃娃,要不是我路过看到,那家伙再一个顺手狠手,马老七这条命就废物物了!”
田二上前搀扶马老七,“你怎么样?”
马老七扶着后脑勺,懵傻地左右看看,“青娃呢?”围观的街坊这才知道被抢走的是青娃,不由叽里哇啦议论开了,有的说必定碰到了人贩子,有的说讲不好是绑票。
田二转身问二岔子,“看见是什么人干的?你啊,怎么也不赶紧追上去!”
二岔子没有得到表扬,委屈地瘪了瘪嘴,说:“那马老七是你家的老伙计,我不能不管他吧。再说,你别急,我家老大追过去啦!”
温宁一听,二岔子所指的老大,应该就是韩铁锤。此时二岔子也注意到温宁,“哟,小姐姐,怎么哪儿都有你,咱们又见面了,果然跟咱们老大天大的缘份!”
温宁不想泄露身份,微微一笑,也不搭理他。二岔子并不觉得没趣,转头又向田二描述当时发现的情景,说来说去,抢走青娃的人蒙着面,他根本没看出人家的形貌。此时,有人在身后拉了拉温宁的衣袖,是乐弈来了。
温宁悄然闪退两步,与看上去也来围观的乐弈并肩。
她低声快语:“他们把孩子托付给了这家店主,已经做了最坏打算。”
乐弈说:“此店如何?”
“应当不相干。”温宁说。
乐弈听毕,折身即走。
既然日谍夫妇将儿子托付出去,那么很有可能,二人会选择死守顽抗或者自尽的方式保守秘密,这也是向同党传递信息的最佳方式。他脚步如飞,心急如焚,边跑边对两侧跟班的行动队员下达任务,一组外围包抄,一组跟随他入店突袭务必生擒日谍,还另派一人立即联系医院做好急救准备——日谍更有可能采取自尽方式,稍晚半步,这次行动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乐弈的估料没错。花枝思来想去,惟一能救儿子的办法,就是将他送人后与焦富贵一起自尽示警。如此,他们夫妇二人可谓向天皇尽忠殉职,上级不会找青娃的麻烦。至于军统,在她想来,能拿不谙世事的六七岁娃娃怎么办,总不至于明目张胆斩草除根吧?街坊邻居都看着呢。她想了一宿,再三挑摘,最终选定了田二。其中缘由,除田二曾经救过青娃一命外,还因为田二在街坊中名声甚好,泼辣、善良,关键时候能够豁得出去,而且,她喜欢孩子。花枝从一个女人的角度来揣摩,一把年纪的老姑娘,那么喜欢孩子,偏偏自己没有孩子,现在从天而降一个儿子给她,可不是捡了个宝贝疙瘩,不愁不好好相待。可是,任由这对日谍夫妇机关算尽,又怎能想到,他们竟会将儿子交到一名地下共产党手中,更没有料到,交到共产党手中的儿子,又被劫走了!
当乐弈往丽人化妆店方向飞跑的时候,焦富贵和花枝夫妇,已经备好毒酒对坐桌前。
花枝送走青娃后,他们就轮流一人在外守店,一人在里屋收拾清理物品,销毁一切可能留下线索的旧物。待清理完毕,花枝取出两只酒杯,倒上红酒,焦富贵拔下自己的假牙,将藏于其中的剧毒倒入杯中。这是特高课特工才有的殊遇,氰化钾,见效快,痛苦少。他们互相深情地称呼了本名,碰杯。
花枝手中的酒杯碰到嘴唇的刹那,有名好事的街坊咋咋乎乎闯进店中,“花枝啊,你儿子被人劫走了!”
花枝立即放下酒杯,掀帘而出,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青娃被劫的消息,是在马老七和二岔子、田二对话时,被街坊们听到的,这种巨大新闻的传播速度,仅比风速慢半拍。因此,乐弈还没赶到化妆品店,早就有热心又爱看热闹的街坊来给花枝报信了。
听完街坊的描述,花枝礼貌地送他离开,转身对焦富贵说:“我要去救儿子。”
焦富贵比她理智,上前拉她,“不行,你知道秀川被谁劫了?在哪儿?你救不了他!”
此时的花枝,力气比谁都大,“我猜到是谁干的,找不到儿子,我不能死!”她推开焦富贵,快步跑了出去。
“喂,喂,回来!”焦富贵追到门口,无奈地顿足。
乐弈赶至化妆品店前那条街道时,看到的正好是这一幕。其实,当花枝突然从店内跑出来的时候,就有对面监控的行动队员快步紧跟上去,乐弈又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身侧两名精干队员也跟上去增援。与此同时,焦富贵转过身,恰与乐弈的目光对上。
焦富贵面如死灰。他下意识第一时间去咬假牙,却咬了一个空——牙齿和里面的氰化钾,早就取出倒入酒杯中。
接下来的事情,凭借乐弈的身手,毫无悬念。他生擒了化名焦富贵的日谍堂本胜平,将此人交给身侧信任的队员,循花枝跑动的方向,追踪而去。
自从补充兵团发生食物中毒事件后,韩铁锤就一直被困在军营内,闲极思变,这天设法跟三大炮换了岗,又听了二岔子牛皮,一起到田二家中噌饭。可巧,就撞上了青娃被劫这桩事。他土匪出身,以前劫富济贫,绑票勒索的事情没少干过。乍然见到有人操起了他的旧行当,心道,作为石州最大的土匪,我韩铁锤都已经从良招安抗日了,你这算什么勾当?一时又是好奇又是生气,悄悄地跟了上去。
刚开始,他跟得吊儿郎当,有一搭没一搭地,可很快,他就发觉,前面的那个人,并非普通劫匪。此人背上驼着一个沉沉的孩子,仍然行动敏捷,步伐快速,且分明早就发现有人尾随,却不慌不忙,想了不少办法要不着痕迹地甩掉他。这迫得韩铁锤又生起好胜心,使出浑身本事紧紧跟随。毕竟,曾为土匪,跟踪和反跟踪的本事,也算是基本功了。
到后来,韩铁锤甚至还使了个诈,让前面的“劫匪”以为甩掉了尾巴,悄然地跟踪到城东。
城东是行政区,石州市政府、党部、警察局诸类行政机关,以及小学、医院,乃至民宅、农家和高官别墅,散布于山坡田畦间。山区并不疏朗开阔的地理环境,给韩铁锤的隐蔽提供了便利。跟随“劫匪”绕过石州小学后门,跨过两道乱石铺搭成路的小河,背着娃娃的“劫匪”大概也累了,停步喘息四下张望,韩铁锤身子一缩,躲进一片黄灿灿尚未收割完毕的苞谷地。
休息过后的“劫匪”继续前行,沿崎岖山路上行,来到一处门前青苔鲜绿,看上去废弃已入的屋院前,开锁入内。
韩铁锤蹑步近前,找到适合踏脚的墙脊,手脚并用爬到墙头。垂头一瞧,此处屋院竟然称得上“阔气”,入门有一小院,屋舍足有三进,最后一进有三层楼。不过,也确似久无人居,院内农具横七竖八摆放,檐下蛛网层生,惟有水井旁的水桶放得端正。
“劫匪”没有着急入屋,随意将晕迷的青娃搁在屋檐下,扯下蒙面黑布揩汗,走近水桶舀起一勺水咕碌碌往肚里灌。
这样,韩铁锤就差不多看清此人的容貌。二十来岁,眉目算周正,就是眼睛特别小的青年男子。
韩铁锤就在肚子里骂了一句,小眼睛的货色,肯定是鬼子!
他没猜错,这名“劫匪”的确是日谍,代号鬼手的野生。
野生将自己弄舒坦了,手执水勺悠悠然走至青娃身旁,低头将孩子观察一番,拍拍他的脸蛋。他是用乙醚将青娃弄迷带走的,拍打之下,青娃一时没有反应,就拨了一把水,洒到青娃脸上。山区农历七八月的井水,已然寒凉透骨。青娃眨眨眼睫,很快苏醒过来,满脸迷茫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野生说:“青娃,你认不认得我?”
刚苏醒的孩子反应很慢,呆怔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野生挠挠青娃的脑袋,露齿挤出笑容,“在这里乖乖听话,不乱跑,叔叔就喜欢你。”
“娘,娘!我要找我娘!”青娃这下真的醒了,一骨碌爬起就跑。
野生展臂一抡,轻而易举将青娃揽住,虽然对青娃存有几分怜爱,可真正面对孩子,他没有太大耐心,更缺乏对付孩子的经验,喝说:“不许叫,再不听话,我打你!”受惯花枝溺爱的青娃哪会理睬野生的警告,小嘴一咧,扯开嗓子大嚎。
野生大怒。此处屋院原系政府某位高官为外室置办的别墅,自外室扶正往赴重庆后,就被闲置,每一两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才会有人象征性察看一下。自醉川楼被端后,野生好容易找到这样如意的栖身之所,青娃如此哭嚎,万一引来路人注意怎么办?
他摁着青娃面抵墙角,一下接一下狠狠朝小屁股揍去,“再哭,打死你!”
韩铁锤蹙起眉头,斜挑唇角。
狗娘养的小日本,对孩子下重手!
现在,该是他韩爷出手的时候!
他抖弄活动肩臂,从屋顶揭下一张瓦片,那些与杂草野花并生的屋瓦并不容易抽动,任他万般小心,还是发出了轻微的脆响。
正在打孩子的“劫匪”停手、掏枪、转身,一气呵成。
不过,野生的枪口并没有对向院墙。
院门一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