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场中那道陌生而又带着几分熟悉的身影,元祐帝沉沉一叹,道:“好词!”
昔日太祖皇帝之时,燕云十六州之耻,西夏李氏一族自立为帝,硬生生将大周的疆域,割去了一大块,占据了丝绸之路这么一只能够下金蛋的母鸡,这些年来,不知揽了多少财富。
这些耻辱,这些仇恨,一直盘踞在大周每一任皇帝的心中,太祖传至太宗,太宗传高宗,而后高宗传至如今作为大周第四任皇帝的元祐帝,从来都没有被遗忘。
这些年来,元祐帝虽然施行的是仁政,主张的是休养生息,与民休息,给百姓太平,可在元祐帝的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举兵北伐,收复失地,在那些番邦异族的面前,一雪前耻,扬大周之国威!
卫允最后的那几句: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可真真是说道元祐帝心坎上面去了,北伐辽国,西征西夏吐蕃,南平大理,将九州之土,尽数纳入大周的版图之中。
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宏图壮志,就这么被卫允的一首满江红,彻底的引发。
元祐帝那苍老的双眸之中,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明!
卫允这才装作被惊醒,回过神来,转身冲着元祐帝拱手作揖,躬身礼道:“臣方才一时之间,情绪过于投入,这才有些失态,恳请陛下恕臣御前失仪之罪!”
元祐帝深深的看了卫允一眼,伸手道:“卫爱卿无须多礼,朕恕你无罪!”
“多谢陛下!”卫允恭恭敬敬的道。
好不容易把×给装完了,肯定的毕恭毕敬的啊,不然的话,元祐帝先前说的连升三级的好事儿上哪儿找去。
现在这位皇帝陛下可是卫允的衣食父母,自然得伺候好了,事关自己的前程,家族的兴衰,可半点马虎不得。
虽然卫允所谓的家族,如今只有他们姐弟三人,两个姐姐还都已经嫁人,严格来说,已经是他们夫家中人,别说只有三人,纵使是只有一人,那也是家族。
卫允看着久久不语,似乎还在回味的元祐帝,小心翼翼的问:“不知陛下可满意?”
元祐帝被问的一愣,方才因卫允的一首满江红而起伏的心绪,还尚未完全平复,下意识的点头,脸色有几分严肃的道:“嗯!朕很满意!非常满意!”
眼珠子在眼眶里头打着转,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微笑,牵动着皮肉,连带着眼底也被囊括。
“果真不愧是朕钦点的探花郎,朕没有看错,是个大才!”元祐帝的声音不复先前的老态,反倒是多了几分中气。
似乎在这个将至天命假年的老者身上,又重新焕发出了一种叫做生机的东西。
“不过区区一篇诗词,除了几纸空谈,聊寄情思之外,别无他用,外不能替陛下开疆拓土,收复失地,内不能治理地方,与民同休!当不得陛下大才之赞!”卫允拱拱手,一字一句的道。
“哦?”元祐帝却有些诧异的看着卫允:“听卫卿所言,似乎对大才一词,有不同的看法?”世人对有才学的人素来推崇,便是那个被元祐帝金口玉言,到五十岁之后才能继续参加科举的杨无端,在民间,也素有才名,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吹捧其诗词!
就是元祐帝自己,对杨无端的诗词也颇为亲眼,可惜的是,元祐帝怎么说也是一代帝王,自然是要面子的,金口已开,岂能再做更改,那不是打他自己的脸吗!
所以,也就只能对不起杨无端了!
卫允道:“回陛下,小子年幼,心中有些许浅见,与世人相比,确有不同,只是怕污了陛下的耳朵,故不敢赘言!”
“无妨!”元祐帝摆摆手,目光之中,竟隐隐有一分期待之意:“朕倒要听一听,真的探花郎口异于常人的浅见,究竟有何不同之处!”
卫允道:“既然陛下开了金口,那臣便斗胆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一回!只是,言辞之间,若有什么不当之处,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元祐帝眯着眼睛笑道:“朕答应你便是,快快说来,朕洗耳恭听!”
卫允先是冲着元祐帝拱手躬身一礼,才不疾不徐的道:“在臣眼中,有才者分做文武两种,文者便如大学之中所说的那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行为处事,俯仰之间,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内心。
于朝堂之中,竭尽所能,助陛下治理天下,行之有效,使我大周运转如常,国力蒸蒸日上。
若是主政一方,那便要勤政爱民,治理有方,行事有策,处事公允,一视同仁,让治下百姓生活安乐富足,老有所依,幼有所养,知廉耻,明道德,守律法。”
元祐帝点了点头,看向卫允的目光之中,多了几分赞许,问道:“那武者呢?”
卫允继续道:“武者则需要胸有韬略,思绪保持清明,时刻警醒自身,习武强身,内壮筋骨,活气血,外强体魄,习刀枪。
于内,能够守护一方平安,剿匪緝盗,守境安民,护卫陛下左右,拱卫京畿安定。
于外,能够镇守边境,替陛下,替大周,抵御蛮夷,守卫边疆,开疆拓土,收复失地,方能算是大才。
还有一点,不论文武,若是于小家之中,都需能持家有道,立身为正,遵循礼法,无有偏颇,如此才能无愧于君王、百姓,无愧于家人,才能称得上是大才。
此乃臣的些许浅见,若有不周之处,还请陛下指点!”
听罢!
元祐帝摇摇头,道:“若照卫卿的说法,如今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岂非有大半皆是庸才!”
卫允低着头,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道:“只怕不止大半,若真的要细算起来,只怕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能够达到这些要求的还真没几个!”
不过这话卫允可不会傻傻的说出来,那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
卫允只道:“臣只是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没有半点评判他人的意思!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文武大臣们,皆是臣的前辈,臣对他们只有尊敬之心,绝不敢生出半点轻视之意,陛下身为堂堂天子,可不要污蔑臣这个小小的七品修撰,这话出了御书房,臣可不会认账的。
况且,世上有才学之人,犹如过江之鲫,难不成个个都是大才不成?若只有才学,没有品德,又如何当得起大才之名!”
“德才兼备,文能治世,武能安疆,确可称之为大才!”元祐帝点点头,深以为然的道。
卫允笑着道:“陛下总结的精湛,区区十二字,便将臣方才所言,悉数囊括其中,微臣佩服!”
元祐帝顿时便有些哭笑不得,伸出手指,颤颤悠悠的指着卫允,道:“真真是个滑不留手的小泥鳅!”随即眼神一便,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不过这话要是从御书房里传出去,你觉得世人会不会相信呢?”
卫允脸色先是骤变,随即却又笑嘻嘻的看着元祐帝,道:“陛下是一国之君,臣对您可是忠心耿耿,言听计从的,臣可不信您会这么对臣!”
元祐帝看着卫允,目光幽深,眼角的笑意更浓,“哦?原来卫爱卿对朕竟然这般忠心,为何这么久了,朕从未察觉到过呢?”
卫允眨了眨眼,一脸无辜的看着元祐帝,有些幽怨的道:“陛下,这可不能怪微臣,臣上任不过大半个月,纵使是算上这次,臣与陛下见面的次数也只有三次。
不过陛下,臣在翰林院可一直是兢兢业业的,在差事上也从未有过懈怠,不信您可以查人去翰林院打听,谁不知道我卫允将咱们翰林院书库打理的井井有条,臣这也算是对陛下忠心耿耿,对朝廷尽心尽力了吧!”
元祐帝失笑道:“你这臭小子,这张嘴是真的利索,依朕看,让你在翰林院做个侍读还真是屈才了,要不朕让你去鸿胪寺当差?做个少卿试试?”
鸿胪寺少卿?和翰林院侍读一样的从五品官衔,但却是个实权部门,专门负责外交的一切事宜,卫允如今刚入官场不过大半个月,没有任何的资历,做个翰林院侍读已经算是元祐帝开恩了,若是真去鸿胪寺做了少卿!
呵呵哒!
卫允赶忙道:“可别,陛下,您就饶了臣吧,臣现在只是个编修,一个小小的七品官,骤然升成侍读已经够让人眼红的了,更何况鸿胪寺并非臣心中所向,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况且臣觉得翰林院侍读就挺好的!也是个从五品,至少在品阶上,不输于鸿胪寺少卿,还能时常随侍在陛下左右,表表忠心,臣已经很满足了,至于鸿胪寺少卿,臣自认资质浅薄,阅历不足,还不能胜任,就不给陛下添麻烦了!”
元祐帝却不想就这么放过卫允:“可朕怎么听说,有的人说汴京城是个虎狼窝,是龙潭虎穴,自己年纪还轻,不想呆在汴京,想外调为官呢?”
卫允心中一凛,正戏终于来了!
心里头虽然跟明镜似的,可卫允面上却依旧故作疑惑的道:“这话陛下是从哪儿听来的,臣可从来没对外人说过!”
元祐帝沉声道:“你不要管朕是从哪儿听来的,你只需要知道,朕不仅仅知道这些话是你说的,还知道你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说的!怎么,你就没什么想和朕说说的?”
卫允看着元祐帝,道:“陛下既然都已经知道了,那臣还有什么好说的,臣确实是想外调做官,不过那至少也是明年的事情。
可臣就算是不在汴京,难道臣对陛下的这颗忠心就会变吗?难道在陛下的心里,臣就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地里确是另外一套的小人吗?若是在陛下心里,臣是这样的人,那请恕臣无话可说,但凭陛下处置!”
说罢!竟直接将脑袋往旁边一扭,作出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
要是再让元祐帝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又得扯到储位之争上去了,卫允赶紧转移话题!
元祐帝脸上的笑意更浓,指着卫允,对着身侧的老太监道:“看看看看,这就是朕的好臣子,好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这脸皮厚的,怕是连咱们汴京城的城墙都要逊色几分了吧!”
老太监回以一个浅浅的微笑,却并不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