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外,香山山麓之下,一处小村庄外。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一轮弯月悬于天际,照的满地银霜,在这盛夏时节,这处山地倒是颇为清凉,又有山风吹拂过来,很是快意。
在这早已废弃的村庄中,几十号身穿黑衣的汉子,正分散开,在周围巡视。
他们人人提刀带剑,面含煞气,行走沉稳,都是江湖好手。
这是河洛帮的精锐拳师,都是李义坚的心腹之人。
但从此地向东南方向望去,依稀能看到远方视线尽头,有点点火光,犹若星火遍地。
那里是南军大营,登高远目,能看到那处火光,证明那处不下数万人聚集。
一名村姑打扮的姑娘,正站在山石上,向下方山道紧张的眺望,她虽穿的朴素布裙,还包着头发,但身形娇小中,又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贵气。
头巾之下,如瀑布般的长发卷在脑后,随着她脑袋摇摆,长发也在摇摆。
她在等人。
已快到约定之时,却不见山道有人过来。
这让耶律婉心中焦急万分,莫非,事情出了差错?
她心中焦虑,十根手指卷起来,又放松开。
这一次听闻南朝往燕京进军,刚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的她,又担心起弟弟,尤其是在听闻南国大军已逼近燕京的消息,更是让耶律婉坐不住。
她本欲孤身回来看看。
但如今。
她已不是一个人了。
“唰”
一道黑影从另一侧的山石上跳下来,轻飘飘的,正落在耶律婉身边。
山鬼今日穿着万年不变的黑色长衫,只是比起以往那稍显破旧的样式,这黑衫明显是新做的。
尽管针头差点,手艺差点,但最少是一件新衣服。
代表了妻子的心意。
除此之外,他还带了个斗笠,遮住脸上鬼面,身后背着的承影剑,也换了个更精致,更古朴些的剑鞘。
人,还是原来那个人。
气息,也还是原本那冷漠的,生人勿进的气息。
就是多了些许变化。
有了牵挂。
便不得自由自在些。
“莫慌。”
山鬼的声音,从鬼面下传出,带着一抹生涩的温和,说:
“七八里外,山脚下,有人聚集,人数挺多,还有丐帮的符记,应是你弟弟如约来了。”
“真的吗?”
耶律婉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惊喜。
又有些羞愧。
她知道,这一次因为她的事情,劳动一向不怎么和外人接触的山鬼,破天荒的主动联系了一次山外人。
这夫妻两人,专程去了一趟洛阳,见了张屠狗和李义坚。
这才定下了燕京丐帮和河洛帮援助之事。
否则以丐帮目前的情况,忙着辨别自己人,一直在沙里淘金,已是焦头烂额的张屠狗,肯定不会参与到这等南北对抗的烫手事情里来。
山鬼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见耶律婉面色有异,歪头想了想,大概猜到她在想什么。
他便开口说:
“你不必多想,我弟说,夫妻乃是一体,要为对方着想,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只是让夫君欠了人情。”
耶律婉叹了口气,她伸手挽住山鬼左臂,轻声说:
“李帮主倒也罢了,他是夫君的信赖之人。
妾身虽不是江湖人,但也听叔叔他们说过,这江湖行走,人情债,最是难还。咱们去李府暂住时,也听李帮主说丐帮近来之事。
那丐帮鱼龙混杂,张屠狗大龙头正欲分辨敌我,弄得自己焦头烂额,夫君这等手段的高手在此时求助上门,他自然乐意卖个面子,落得人情。
可是,我既担心弟弟安危,却又担心夫君被卷入其中。”
耶律婉看了一眼山鬼,她说:
“你的伤,还没好呢。”
“已不碍事了。”
山鬼说:
“只是有些虚弱罢了,寻常贼子,我也不放在眼里。但有一条,他们虽是你亲人,你救他们也是应该,他们却不可住在青鸾山庄中!
也不可靠近云海崖。
这个,你要与他们说清楚!
那山庄,不光是你我夫妻两人的,我们只是暂管罢了。”
“我晓得的。”
耶律婉很温顺的,如乖巧的小媳妇一样点了点头,她说:
“夫君怨恨北国夺走所有亲人,这乃是家恨,夫君愿意出手相助,已是看在我两情分上,妾身也不敢再求更多。
俗话说得好,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今日救我弟弟出燕京,让他与我一样,得了自由身,以后他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
更不会让他,去打扰夫君清修。”
山鬼点了点头,又想起沈秋叮嘱,他叹了口气,说:
“你我倒也不必如此客套。让他住在洛阳一样的,那里繁华些,又有李义坚等人照拂,他安全无虞。”
“嗯。”
耶律婉使劲点了点头,又将头靠在山鬼肩膀处。
她身形娇小些,站直身体,正好到山鬼肩头,沈秋在来信里说这叫“最萌身高差”,山鬼却不知这是何意。
而对于耶律婉来说,在遇到这样的事情时,身边有个山鬼这样可以依靠的人,真的是让人非常安心。
两人说话间,山脚下那队人,也乘着几辆朴素马车,来到了这处废弃山村边。
为首的那人,穿着乞丐百衲衣,少了条胳膊,脸上套着面巾,也不多话,只是朝着山鬼摆了摆手,便带着自己的人,一溜烟下山去了。
他们是燕京本地丐帮。
因为北国对乞丐“零容忍”的政策,这里的丐帮,是正儿八经的“丐帮”,都是一群身体残疾,北国军队都看不上,这才报团取暖的真正叫花子。
蓬莱探子再怎么无孔不入,也绝对看不上这样的真正底层势力。
所以,机缘巧合下,燕京丐帮,反而成了遍布天下的丐帮分舵里,最干净的一个。
也是让张屠狗最放心的一个。
“长公主殿下!”
马车停稳后,一个穿着青衣,带着小帽的少年人跳下车来,在看到马车前的耶律婉时,他一阵激动,用怪异的公鸭嗓唤了一句。
快步走上前来,双膝跪地,拜在耶律婉脚下。
“阿德,快起来说话。”
耶律婉认出了这人是谁,见阿德都过来了,耶律婉心下安定些,她看着陆陆续续从马车中走出的少年少女,将这小太监扶起来,问到:
“我弟弟出来没?”
“小人,小人辜负了长公主的期望。”
阿德双眼含泪,他很是愧疚的说:
“国主不愿抛弃国朝独逃,已下了决心,要和燕京共存亡。
他让小人将耶律家的旁支子嗣,还有有功之臣,贵族之家的后裔都带离燕京,托付给长公主殿下。”
“这”
耶律婉心头一阵苦楚。
洁男那个执拗的蠢货,竟真如她所担忧那样,为了这个不归耶律家的国朝,甘愿搭上自己的小命。
他也不想想,他名义上当了国主这么多年,这个国朝,可为他做过什么?
想到自己和弟弟这一生,将再无见面之日,最心爱的弟弟,就要死在这孤城之中,心下悲怆间,耶律婉的身影摇晃了一下,被身后山鬼,稳稳扶住。
“我去城中走一趟!”
山鬼轻声说:
“你先随着河洛帮回去,我必带回你弟弟。”
在旁观看的阿德,是心思灵巧之人,他担忧耶律洁男安全,却没有好功夫,能将国主带离都城。
这会眼见长公主殿下,与这个黑衣侠客关系如此亲昵,心下便知他的身份,又听到这个气度不凡的侠客,愿前往城中,救出国主。
便立刻说:
“皇城极大,此次前去,难免不辩方向。小人愿为驸马爷带路!”
“好。”
山鬼上前一步,握住阿德肩膀,正欲提纵,却被耶律婉一把抓住。
公孙愚回头看去,见妻子俏脸上尽是泪痕。
她闭着眼睛,咬着牙,说:
“你,别去。
你愿来救助,已是洁男命中福分,他是耶律家的男人,既做了决定,那生死便要由他自己去挣!
你不必再为那死心眼的人涉险。
已经够了,咱们回去吧。”
山鬼面具下的眼神变了变,这一瞬,他心中真有股难以言说的温暖。
似是体会到了沈秋和他侃大山时,说的那种男女情爱,将自己住在对方心中,在这世上,还有另一个女人牵挂自己的奇妙感觉。
他抿了抿嘴,说:
“别说傻话。”
“以你平日三句话不离洁男的样子,若真没了他,你下半生,又该如何去过?”
耶律婉一怔。
又听到山鬼说:
“我既已娶了你,他便也是我弟弟,岂有不救之理?回家去,好生等我回来,必护他无恙。”
说完,山鬼真气一转,带着猝不及防的阿德,便跃入傍晚夜色中,两个起落,就消失在这香山山麓。
夜中只留阿德那公鸭嗓的鬼哭狼嚎。
他一个小太监,哪里体验过被大佬带着飞的感觉?
而耶律婉则维持着挽留的姿势,怔怔的看着山鬼离去,她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若是之前,那舍身服侍,还带着几分不可选择的意味。
这会她心中,却已再无丝毫纠结。
就是这个男人。
他就是自己这一生选定的男人。
生死相随。
“婉姐姐。”
一个北国大贵族的小女儿,似是逃出燕京时受了惊讶,这会怯生生的伸出手,握住耶律婉的衣袖,她睁着大眼睛,对耶律婉说:
“父亲告诉我,说要送我去一个好地方,一个不会被坏人伤害的地方,婉姐姐,我们要去哪啊?”
耶律婉低头看着这小丫头。
她应是自己的外侄女。
长公主笑了笑,擦了擦眼角,对这小丫头,还有身后的人说:
“都随我来。”
“我带你们,回新家去,以后,有太行山鬼护着,没人再能伤害你们了。”——
“嗷”
青鸾发出一声嘶鸣,自天空落下,精准的落在山鬼肩上,这爱干净的鹰儿,鄙夷的看着主人身边那人。
在山鬼身边,小太监阿德正抱着一块石头,吐得稀里哗啦。
山鬼提纵飞掠的速度太快了。
快到阿德这样的普通人,根本接受不了这样的高速,不得不在这处山脊停下来,让他缓一缓。
“嘎、嘎”
青鸾恶狠狠的瞪了一眼那软弱的两脚兽,又亲昵的在山鬼脸颊上蹭了蹭,对主人怪叫两声。
山鬼的表情也变化了一下。
他不顾阿德正是眩晕时,提着他便往另一个方向飞掠出去,大半柱香后,两人停在一处山坳上,阿德面色惨白,已近昏迷。
但他向下看了一眼,便知道了驸马爷为何要带他来这里。
在山坳之下,好几里外的地方,一支嘈杂的大军正在快速行进,他们打起的火把数目,就如天上星辰一样多。
火光连带间,更如流淌的火海一般。
这怕不下数万人。
而他们行进的方向,赫然就是燕京城那边,此处距离城外战场,只剩下不到三十里路了。
“驸马爷,这这莫不是草原金帐的援军来了?”
阿德又惊又喜。
喜的是,这支军队来的方向,正是张家口那边,应是从草原上来的。
惊的是,草原金帐,因长公主之事,和北国关系相当差,求援也没有回复,这些军队,不一定就是来帮北国的。
万一是南国助拳,那国主处境,就更危急了。
“不是草原人。”
山鬼站在山坳上,抚摸着手臂上的凤头鹰,他眯着眼睛,冷声说:
“带领这军队的,是位‘老朋友’,张楚!”
“啊,七绝门主!”
阿德惊呼一声,这小太监回应说:
“小人在燕京奉命伺候过这等魔教巨擘,小人依稀记得,张楚门主,是个挺和气的人,比曲邪魔头好太多了。”
“和气?”
山鬼摇了摇头。
他看着这支军队前进的方向,他说:
“我弟与我说过,这张楚志在天下,此番前往燕京,怕是欲行救援,但洁男一旦落入他手中,只怕是刚离了虎穴,又落入狼窝里。
这人不好打交道。
得赶在他入城前,将洁男救出来!
我要加速提纵了,你还能坚持吗?”
“还要加速?”
阿德心里暗暗叫苦。
这等江湖高手,真是深不可测。
方才那一炷香的飞掠,给他的感觉就已经像是在天上飞行,腾云驾雾了,晕晕乎乎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要被卷出来。
但想到国主孤身在城中,没有自己伺候,也不知会遭遇何事。
他自小与耶律洁男一起长大,若没有小国主照拂,他早就被宫中那些老太监欺负死了。
想到此处,阿德心下一横,咬牙说:
“可以!驸马爷,带小人飞过去吧,国主等着我呢。”
“好,你年纪尚小,却也算是忠义之辈,婉儿没看错人。”
山鬼赞赏了一句,抓着阿德的肩膀再次起身,几息之后,他说:
“别吐在我衣服上,这是婉儿亲手缝的,虽然手艺还不如我,但好歹也是一份心意。”
“你这沙雕若弄脏了它,我会很不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