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奔到这里的路上,叶殊城内心一直忐忑,这种忐忑在见到苏念,看到她那一抹笑的时候到了极致。
他看到的她红肿的眼,分明是哭过了,他的心口剧烈地痛起来。
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自作孽不可活,就连辩驳一下也想不到说辞。
这一刻,好像说什么都是多余。
苏念唇角那堪称诡异的笑意没有散,慢慢回过头看韩竞,“学长,我们走吧。”
韩竞点头迈步,苏念才侧过身子却被叶殊城一把抓住了手腕。
“苏念,我们谈谈。”
她一怔,抬眼看他,“你应该很忙,订婚前要做些准备,”顿了顿,又扫一眼他身上的衣服,视线挪至他轮廓分明的脸,“衣服很合适,叶先生,恭喜你。”
“……”叶殊城被堵的说不出话来,心口也紧紧一抽。
她看起来很冷静,她甚至还在笑。
韩竞出声:“三少,放手吧,我们要走了。”
闻言,叶殊城冷冷瞥向韩竞,“我们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今天带她来这里,什么居心?”
韩竞笑出声,“什么居心这话,是该你问我吗?”
叶殊城眉目间迸发狠意,觉察到苏念转动手腕想要挣脱,拉着她就要往房子里面去。
苏念被迫走了两步,韩竞拉住她另一只手。
叶殊城怒意在心底涌动,“韩竞,放手,我和她有话要说。”
韩竞没理他,问苏念,“你要去吗?”
苏念默了几秒,面色苍白地对韩竞勉强笑一下,“没事,学长,我很快回来。”
韩竞拧眉看她好几秒,才松手,“有事打我电话,我就在这里。”
叶殊城鄙夷地冷哼一声,拉着苏念径直回到房子里,没有上楼,在楼下随便找了就近一个空客房进去,一把关上门。
方才松开她的手,以手按自己前额,脑子飞快地转。
要怎么说?
想不到,说什么似乎都是死路一条,他太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他内心有恐惧弥散,铺天盖地。
苏念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有些茫然地四下打量一眼。
这房子的装修,崭新的,就连一个客房里面也极尽奢华,她视线无处去,最后落在脚下檀木地板上,沉了口气,总要有一个人先开口,她说:“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他张口,欲言又止。
好半天,艰涩出声,“我……我会试着取消订婚,已经和陆容安谈过,等下去和她商量要怎么说。”
“是么?”她笑了笑,抬起头,“为什么取消?取消了,这一切都白准备了,婚房,外面那些鲜花,氢气球,横幅……你看那些佣人都在忙,他们还在准备呢。”
想了想,又说:“我也白准备了。”
他一怔。
“你让我也准备了这么久,现在取消,你不是白费功夫了?”
她努力让语气显得漫不经心,可是手已经无意识攥紧,指甲嵌入掌心,她后退一步背靠了墙,才得了些力气支撑她站稳。
叶殊城低头,复又抬头,眉心紧蹙,心情焦躁到极点。
事到如今,解释也许都是白费口舌,但他没办法就这样看着她走。
“我承认,我是怀着报复的心接近你,可是苏念,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想要那个孩子,你打掉孩子,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你永远理智权衡,觉得孩子和我对你来说没用,就扔掉,我说过多少次我会弥补你会报答你,可你有听进去过一次吗?”
他面目颓丧,想起孩子,情绪便有些失控,胸口剧烈起伏,“你有没有想过,那是一条命!后来我都会梦见你指着桶子告诉我那是我的孩子,什么样的女人能够狠心到你这一步?现在你居然想要忘记孩子,往前走?”
他唇开开合合,眼圈泛红,声音有些飘,“你怎么能忘了孩子?”
好几秒,又说:“那是我们的孩子啊。”
苏念苦笑了一下,到了现在,他依然如此,将所有问题归咎于她。
他永远看不清自己。
“我还以为你真的已经学会原谅,你告诉过我你会学,记得你曾经在医院对我表白吗,那时候你说……”
“你没有家人,你不懂爱,不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但是你想学……叶殊城,你所有的话都只不过是说说而已,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情吗?”她微微抬头,看着他幽深的眼,她眼底有泪光盈盈,笑的凄楚,“没有包容,没有原谅,有的都是欺骗和难以看透的城府,这就是你的爱,叶殊城,别一副你多关心孩子的姿态来教训我,你其实不爱任何人,你只爱你自己,你之所以愤怒,不是因为孩子,是因为你用这孩子映照你自己,你将我当成程颐,你一心要扭转被抛弃的命运,所以你才无法忍受我打掉孩子。”
她这一席话说的平静而缓慢,然而,字字句句都是刀子,破开他的心,直直刺向他灵魂深处的刀。
他的感觉,如同被凌迟。
她说:“你拿我当你掌中之物,接受不了我不受你掌控,你用尽各种手段来控制我,曾经用交易,后来软禁,最后,你利用我的感情……”
说到这里,她狠狠咬唇,极力隐忍。
在敌人面前,流泪是致命的。
叶殊城现在就是她的敌人,她在谁面前哭泣,也不能在他面前流露软弱。
叶殊城不说话,面色发白,死死盯着她。
脑子是空的,因她言辞太过于犀利,那些陈年的旧伤口,他不敢触碰的,现在被她揭开,赤裸裸曝光。
——什么样的人能够直面自己的丑陋和不堪,直面自己灵魂最深处的阴暗面?
他气血逆流,在心底的已经不是悲伤或者失去她的不安,是被看穿的窘迫,无措,以及……
愤怒。
觉察他气场变冷,她继续笑,声音很沉,没有波澜,“其实叶殊城,他们没有说错,也许你的过去令人同情,现在变成这样也不能怨你,但是你真的就是个怪物,终此一生,你学不会爱,你也不配被人爱……”
话音未落,耳畔是一阵风,“砰”的一声重响,他拳头落在她耳旁墙壁上。
发白的骨节因为巨大冲击力死死抵住墙壁,被擦破的地方有血丝渗出,他一脸怒容,呼吸变得短促,低头迫近她,“你再说一遍。”
她笑着继续。
“我说你是怪物。”
语气淡的像是开了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她不是在挑衅,却胜似挑衅,她的平静也变成了一种傲慢,令他怒不可遏。
“你凭什么……”
他艰难出声,“苏念,你凭什么?!”
他声音变大,眼眸里面满溢阴翳,可反驳她的话却是一句也想不出,他的脑海空白,却死死挣扎。
她静静看他几秒,摇摇头,叹息,“你一点进步也没有,无论是那个小混混程凛,还是现在的叶大总裁,你骨子里面都是那个被人丢弃在游乐场找不到家的小孩,你从来就没有走出来过,叶殊城,不会有人带你出来了,你这一辈子,就留在那个游乐场里面吧。”
他眼眸猩红,心脏仿佛被冻结,血液都凝固到无法流淌。
外人听的大都是传闻,哪怕安子晏知晓的,也不过是个大概,那些无人知晓的细节,一点一点,都是他毫无防备告诉她的。
没有人知道,被程颐和叶珺绫留在游乐场的那一天,人群散尽,他一个人在夜幕下找遍整个游乐场,最后被工作人员赶出去。
他早就领教过她的伶牙俐齿,只是有一天,当她洞悉他所有弱点,用这出众口才来对付他,每一个字都要让他见血。
这一刻的反击全凭本能,过度的气愤反而让他冷了下来,对视片刻,他缓缓开口。
“作为一个输家……你真令我惊喜。”
她一怔。
“对,我就是个怪物,我不懂爱,我不需要懂,我不缺女人,你们女人不都一样?为了蝇头小利就能爬上男人的床,就像你当初,为了区区五十万,自己送上门来,第一次就把自己贱卖掉,为一个同性恋的老公……”
他刻意拖长语调,看她骤然紧缩的瞳仁。
“你真是下贱的让我吃惊,有时一副清高姿态,好像多有原则,可后来呢,为了做个设计师,给我做情人也挺乐在其中……”
他笑,充满戏谑,“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上你?因为你从第一次开始就看起来像个贞洁烈女,但是又会因为本能屈从于欲,望,为了钱或者梦想,你总在挣扎,但你总挣扎不出去,就像这一次——”
他手勾起她发丝轻轻吻,眉目间都是轻佻的笑,“你那么理智那么会计较得失利弊,到头来还不是一样下贱地留在我房间,说你会为我做……”
他的视线落向她的唇。
她面无血色仓皇低头。
唇被咬出深深血痕,感觉不到疼痛。
心脏也好像已经痛到麻木,毫无知觉,她懵了,无法思考。
他在羞辱她,用男人惯用的方式,将她的尊严全部踩在脚下用力碾压。
她努力想要扳回一局,但是做不到,一旦他用她的感情来攻击,她就毫无招架之力。
“一副贤妻姿态说以后会疼我,你知道我当时听过觉得有多可笑?我叶殊城不需要任何人,你看到了,我一个人走过来,也会一个人走下去,女人这东西在我这个位置只要招手就有,要是我乐意,像你这种货色遍地都能找。”
他其实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本能,想要令她痛。
他是个黑洞,想要将她吸纳,让她也尝尝不见天日的苦,他是一只刺猬,曾将柔软一面给她,却被她中伤,便只能竖起浑身的刺来反击。
他手抬起她下巴,睨着她双眼。
她的眼睛肿的很厉害,这一刻眼眸里面还有盈盈泪光。
他笑问:“你该不是要哭吧。”
她想要别过脸,可是他攥紧他下巴,力度之大令她痛的闷哼了一声。
他心口一块空缺在逐渐扩大,是给她一字一句剖开,鲜血淋漓的痛,这一刻这种痛压过一切。
他沉默着盯了她几秒,突然低头吻她的唇。
她错愕地瞪大眼,旋即拼命挣扎起来,眼泪涌出来,近距离,他的面颊上也沾染一片湿意。
下巴被固定连扭头都做不到,她的手在他那只手上胡乱地抓,指甲划出一道一道血痕,毫无作用,想起这是他曾经受伤那只手,她干脆卯足了劲儿重重一拳打在他曾经骨裂的地方。
果然,他痛的拧眉放开手,才离开她唇,还没来得及抬头,一记耳光“啪”一声,落在脸颊。
她用力很重,他的脸在瞬间有了火辣辣的灼烧痛感。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脸颊,转过头看她气急败坏的脸,他勾唇,笑的有些邪性。
“对,我刚才说的……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假惺惺的贞洁烈女,我肯碰你你应该求之不得,可惜那天程颐和叶珺绫打断,不然我还可以再试一次你这张不饶人的嘴……”
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打断他的话。
苏念面色惨白,眼泪还在流出来,她朦胧的视线没有焦距地落在他的脸上。
她高估自己,低估他,论狠绝,他们彼此实力相当。
她所有的低姿态和卑微,都被他刻意放大,恨不得装裱起来好提醒她,她曾经有多么下贱,爱上他。
叶殊城看了门一眼,未开口,外面传来门把转动声,旋即是陆容安聒噪的叫,“三少,你怎么把门锁了?我和你说,又有宾客来了,你赶紧出来合计一下……”
叶殊城走过去一把打开门,低头看门口的陆容安。
陆容安视线触及他面颊上的红印,一愣继而想要往房间里面看,却被叶殊城刻意挡住了视线。
叶殊城说:“什么事情等一下再说。”
她傻了眼,“可快来不及了……”
“我说了,等一下。”
陆容安扁了扁嘴,看他凶巴巴的也不敢问,“好吧,那我先在我房间等你,你快点……再拖,叶家人都要来了。”
说完,陆容安不甘心地瞄了房间一眼,结果被叶殊城凌冽的眼神吓得连忙收回视线走了。
叶殊城回头,看到苏念正在擦眼泪。
她单薄的肩头颤动,一抽一抽,他的心口彷如被针刺。
眼泪简直源源不绝,她很不讲究地用衣袖擦,擦过再流出来,擦过再流出来……
她只能狠狠用力,羽绒服袖口摩擦眼角,一次又一次,眼周皮肤也开始疼。
叶殊城向着她的方向迈步,不过两步而已,她整个人惊弓之鸟一样猛然抬头倒退,视线惊恐地看他。
他如鲠在喉,想说话,说不出。
能够出口的,都是彼此伤害的话语。
她身体有些瑟缩,那些之前强行伪装出来的气势,她已经无力继续,她本以为直言不讳他内心的阴暗,就还能扳回一局,然而不是的。
她扳不回,她根本无力逆转,因她付诸真情,被他践踏到惨不忍睹,现在还要往她伤口上撒盐,连最后一点点自尊也不给她留。
她低着头,要往出走,被他拦了一把。
他刚要说话,却听见她先开口,声音很小很轻:“我认输。”
他恍然低头看她。
她并不抬头,她只想赶快逃离这个令她难堪的地方,“我认输了,是我活该,叶殊城,你该满意了。”
她要推开他的手,他没有动,心里弥漫灭顶恐慌。
这一次,她一走,还能回头么?
她默了几秒,终于抬头看他,泪水再次涌出来,刺痛他的眼睛。
他拦住她的手在失去力气,慢慢垂下去,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这样流着泪看着他。
好一阵子,她转头,径直往出去走,丢给他最后一句话。
“恭喜你……你赢了。”
他听见那脚步声渐远,良久,他一拳重重砸在墙壁上。
……
走出房子去停车场,苏念狼狈至极,失魂落魄的模样像个女鬼。
脸色惨白,唇却因叶殊城方才的蹂,躏而红艳艳,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阳光破云而出,映照她毫无血色的脸。
脚步虚浮而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别墅停车场的,四下扫视一圈,韩竞却在很遥远的地方,似乎是遇到了熟人,笑意盈盈在打招呼。
几个男人在那里谈笑风生,她看一眼车窗玻璃映照出的自己,实在没有勇气过去叫韩竞,便有些跌跌撞撞地想要干脆自己走出去。
一路红毯,整个院子已经变成鲜花的海洋,每一朵都是对她的嘲讽,这里欢天喜地,好不热闹,她形单影只如同落水狗,那难看姿态前所未有。
快到门口,被人挡住。
她缓慢地抬头,看到余昆。
余昆拧眉,才看过她一眼,便已经了然。
“我早说过……”他停了一下。
这时候翻旧账,不是什么好时机,他说:“我送你回去。”
她目光呆滞,毫无反应。
余昆没办法,轻轻拍她肩膀,“什么事情回去再说,不要留在这里。”
他视线往里面扫了一圈,心底里无声叹息。
这订婚越是阵势浩大,对她来说越是残忍,可明显,叶殊城就是想对她残忍。
苏念有些呆愣地往前走,动作机械,余昆紧跟着,出门便打开车门要她上车。
别墅区距离有公交的主干道足有数里,这一次,她没有抗拒,听从地上车。前座上司机回头,“余总,您不参加订婚宴了?”
余昆说:“嗯,先回去。”
车子行驶在路上,余昆打了个电话,苏念隐约听见他在同人解释为什么不能参加订婚宴,电话那端似乎是陆家的人,她身体虚软,有些无力地靠了车窗,看着外面一会儿,闭上眼。
脑子转的缓慢迟钝,她想她应该给韩竞打个电话,告诉他她已经走了,然而,她不想动。
她疲倦的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什么也无心做,仅仅呼吸一项简直都需要耗费她精力。
车里面开了空调,空气不流通,她越来越难受,半途中想吐,余昆手忙脚乱给她找了纸袋接,可她早上没吃东西,只是胃部泛酸,干呕了一阵子,也没吐出什么来。
余昆就在旁边用手抚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
车子已经离开别墅区,总算离开别墅区,却因她晕车停在半道,熙熙攘攘的马路边,一个暂时停靠点。
她眼泪流出来,也不看余昆,仿佛自言自语,“……我不想坐车。”
余昆沉默一阵,打开车门拿了些东西,吩咐司机开车走。
两个人就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她在发愣,愣了一阵子,才茫然地往前走。
这个路段恰好在一所高中门口,放学的孩子蜂拥而出,高中男孩子淘气地跑,她被撞的一个趔趄差点跌倒,余昆赶紧扶了一把,将她拉到靠里边的位置,声音很沉,“等一下,学生散了再走。”
俩人站在校门旁边的一个包子铺门口,简陋的包子店,门口摆放蒸笼,白色热气晕散,余昆看了一眼,突然说:“我请你吃包子吧。”
苏念没什么反应,但也没拒绝,她一直呈现一种呆愣的状态,于是余昆顺利将她拉进这个小小的包子店里。
环境不好,不过余昆也不太在意,拉着苏念在靠里面的一张桌子那里坐下,然后叫了几笼包子,有荤有素,很快端上来。
他递了筷子给苏念,见她没反应,拉过她手强硬给她放手里。
“在美国那些年,我做梦都梦见中国的包子饺子,不是什么上档次的地方,就这种小店。”余昆说:“以前我和你妈住在村里,经常吃,那时候真穷,肉馅的点不起,只能吃素,你妈跟着我,吃了很久的素。”
苏念慢慢抬头看他。
周围声音有些嘈杂,余昆笑了笑,“我在华尔街第一份工作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稳定下来,因为华人在那边多少有些受人鄙夷,每次觉得沮丧,就去唐人街吃包子饺子,吃过之后就当重新开始,仔细想想,人生再大的事情也不过吃饭大。”
“可惜,很多时候,没人能够懂,你觉得重要的,未必重要,你觉得无所谓的,也未必就真的无所谓。”
苏念眼帘低垂下去。
“可有一件事是很明显的,”余昆抬眼看她,“让你这么痛苦,那就不值得了,你值得更好的,你该学会善待自己。”
她鼻子一酸,皱眉低头。
“你像你妈妈,聪慧坚强,你会走过去,重新开始,痛苦都是一时的,你这样想想,一切都会过去。”
“不是的……”她呜咽出声,“不是的,过不去,怎么过去?我……”
她捂住自己的脸,眼泪滑落掌心,“我怀孕了……他的孩子……”
余昆愣住。
苏念这句话,于他而言,是个惊吓。
尽管苏念不认他,可在他眼里,她就是他的女儿,哪个父亲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淡定?
纵然他历经风雨,这一刻语气也不太稳,“那你想怎么办……打掉,还是生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