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晏问的那个问题,叶殊城不是没有在心里问过自己。
苏念会因为他受伤,也许是个意外,可是苏念出事的时候,那种要失去她的,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是真实的。
医生叮嘱过苏念的饮食要以清淡的流食为主,所以几天来厨子送来的都是粥,只是粥的种类不同,偶尔有些菜也是不放油那种,吃起来味同嚼蜡。
所以叶殊城每次问她吃什么,其实大都只是个形式,她只能从粥里面选。
忌口一两天还好,到了一周后,她就有些受不了了。
叶殊城跟她吃同样的饭菜,陪着她喝粥,她在吃饭的时候拧眉问:“叶先生,你不觉得饭菜没味道吗?”
他一眼看穿她打什么主意,回答:“不觉得。”
她一脸挫败,低下头喝了两口粥,叶殊城用筷子夹了青菜放她的碟子里,她一看到就痛苦的皱起眉头来。
“成天青菜萝卜的,我觉得我都快成兔子了。”
叶殊城忍俊不禁,在她脑门上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那你还想吃什么?”
她脱口而出:“火锅。”
“做梦。”
他满意地看到她神色更颓了。
她用勺子搅合碗里的粥,一边嘀咕:“难道你不想吗,你以前可是食肉动物,这都清粥小菜一周多了,我就不信你不急。”
“我是挺急的,”他低下头去夹菜,“不过医生说可以之前,我会陪着你吃这些东西。”
她一怔,拿着勺子的手紧了紧。
“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没抬头,“怎样?”
“陪我吃这些,你没必要这样做。”
他把筷子放下了,看着她,“我想做什么就做了,不需要理由。”
“可我不喜欢你这样。”
苏念这句话跟的很紧,她把勺子也放下,别过脸看向窗外,停了几秒,才收回来看着他,“我受伤的事情,你没必要有那么大的心理负担,我当时跑过去的时候,真的没想到会受伤,你不要觉得我是为了你,我们之间是交易,你早就说过了,我们不是在谈恋爱,所以……”
“苏念,你为什么跟着我。”
他突然打断她的话问出口。
她一愣。
“你从沈家出来有一段时间了吧,”他身体往后仰了仰,“你当时的目的是离开沈家,摆脱沈家之后,你为什么还跟着我?”
为了照顾她,吃饭一直用的是医院病床上配的那个小桌子,他每每陪她吃饭都是一个有些别扭的姿势,需要微微躬着身体,这会儿才直起来。
她躲避着他的目光,“……提出交易的时候也没有说清楚时间,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还给我钱,我陪你一段日子,也不亏。”
“所以是为了钱?”
她咬咬唇,点头。
“那为什么不接受望月岛?”
三百万怎么能跟一座岛相比,她拙劣的谎言根本经不起推敲。
她想了想,硬着头皮说出来:“其实,也不光是因为钱,我之所以还留在你身边,确实是因为有想要的东西。”
“是什么。”
“我想做设计师。”
她抬起头来,迎上他的视线,“我大学是中途辍学的,别说任何建筑行业相关的从业资格证书了,就连个像样的学历也没有,如果不是你,我在R.S.这样的公司做个行政都不够格,更别说做技术岗位。”
她扯扯嘴角笑:“我在R.S.的时间连半年都不到,手里没有像样的项目,就算跳到别的公司,也不可能进入设计这个领域,更不可能跟着何曾这样的业内知名设计师学习,我很珍惜这个机会。”
顿了顿,眼帘低垂下去,“如果你觉得我受伤,你过意不去,那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我们就两清。”
他默了几秒,“你说。”
“静禾回来之后,我会离开你,但是,不要让我离开R.S.。”
叶殊城眉目沉沉睨着她,“你觉得我会开除你?”
“我不觉得,但是设计部总监呢,她看我一个空降的早就已经不顺眼。”
叶殊城全然没了食欲,沉默片刻起身,脑子里面的思绪还纠结在她话里的几个关键词里。
两清,离开。
她原来把路都想好了,他原本还有些疑惑,那次他差点说出分开的话却被她打断,那么好的机会她没有把握是什么原因,现在明确了,她是为了她自己的事业。
这样挺好,这样的苏念,就跟刚开始的时候一样了,为了某种目的接近并留在他身边,这样的交易也正是他想要的,大家各取所需。
她连以后都想好了,甚至将她路上可能出现的阻碍因素都已经洞察到,在这个时候试图扫清。
设计部总监怎么可能违逆他的意思。
这个女人蠢的时候是真的蠢,聪明起来也是真聪明,很善于利用眼前的条件为自己制造机会,她受了伤还在病床上,提出这样的要求,要跟他要一个准话。
原本她识时务这一点也让他欣赏,可这一刻,她这种精细的算计却让他心生烦躁。
他站在窗口,伸手去摸烟,刚摸到却想起这里是病房,放了回去,他将烟盒拿在手里,慢慢转过身去看苏念。
她已经慢慢地躺了回去,背对着他,本来饭菜就不合口,她也没了食欲。
这个时候提出这种要求,明显是有些借着这个受伤的机会来逼他的意思,有些不要脸,她很清楚,不过为了事业,她觉得脸面这个东西,可以不要。
她已经不能从他身上,从她和他这段关系上再看到什么希望,她的感情都是她一个人的,她掏心掏肺对他好并没有什么用,他不在乎,他甚至连尊重她这一点都做不到,他的心全都在静禾那里,她早就决定好要放弃了。
可是工作不同,工作是努力就会有回报的,有一份握在手里的技术,有雄厚的经验做资本,有像样的项目经验,她就可以回到她自己的人生轨道上面去。
他不值得她努力去争取,可她的梦想,是值得的。
良久,叶殊城低沉的嗓音从她背后响起。
“苏念,不会有两清。”
她一怔,摸不清楚他这话的意思,只见他绕过病床站在她前面弯身,“饭要凉了,先起来吃掉。”
她抿唇,眉心紧蹙,“你什么意思?”
他干脆把粥端了过来,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舀了一勺到她唇边,“别问了,你乖一点,你想要的都会有。”
这话有些含糊,但是多少也绕不开她关于工作上的那点要求,她想了想,现在跟他有冲突也不明智,慢慢坐起身,“我自己来。”
他一直看着她吃完饭,然后收拾掉之后,才离开了病房,在安全出口那里,抽了大半天的烟。
其实他骨子里面并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安子晏问过他不止一次,他是不是认真了,他不明白,对于一个情人,怎样叫做认真,他生命中缺失的情感太多,导致他一直以来在这方面有些冷漠。
对许静禾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所以他早就已经接受那样的安排,可是对于苏念……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算不算是认真。
唯一清楚的是,要他现在放手,他做不到。
……
在住院近两周后,苏念的伤情基本趋于稳定,但还需要卧床静养,她背部还有骇人的外伤,红肿的一大片,夜里睡觉要避开伤口,稍微平躺一下都会碰到觉得痛,所以她大多数时候是侧躺的,而叶殊城这个晚上将陪护那张床拉得紧贴她的病床,他躺在上面,就躺在了她身边,与她面对面。
他有些疲态,在医院其实睡不大好,饭也吃不好,已经熬了有半个月的时间,工作还一点不能懈怠,他觉得有些累。
苏念见他离的这么近,其实是有些不舒服的,但不敢说,翻身太疼,她努力往另一个方向挪了挪。
他注意到,便往她那边靠过去。
她又挪,他再靠过去。
终于,她已经到了床边,无处可退,而他的脸近在咫尺,彼此的呼吸都冲撞着脸颊,她咬咬唇,“叶先生,太,太近了……”
他又起了逗她的心思。
他的脸贴的更近,鼻尖挨着她的鼻尖,“你怕我?”
她摇摇头,可眸光却是闪烁不定的,有些慌。
她这会儿这副胆怯的小模样他倒是很受用,他想,她还是蠢点儿的好,那么精明的样子实在太讨厌了。
既然之前话都说那么坦白了,他想起有些事,他也想问她。
“在岛上的时候,”他顿了顿,“为什么要骗我说例假来了?”
她想起来了,因为这个小谎言,她还惹怒了他,他摔门离去。
可是理由她并不想告诉他,她因为想起他才从静禾那里回来所以觉得恶心,这个理由直白地说出来只会让他又生气。
她说:“我当时真的不想。”
“我是男人,贪欲很重,”他拉着她的手贴在唇角,“我从美国回来那天晚上,你醉醺醺的回来,那时候我就想。”
他话说的直白,她的脸忍不住地就有些发烫,她微弱地挣扎着,想把手抽回来,被他抓的很紧。
“别动了,再动你真的会掉下去。”
她不敢动了,她已经贴着床边,她皱眉撅着嘴,“那你过去一点啊。”
两个人身体紧贴,气氛有些暧昧。
而她蹙眉嗔怪的样子看的他心中一动,低头去寻她的唇,她刚开始有些闪躲,可被他攥住下巴之后躲也躲不开,便由着他去了,没想到这男人不知收敛,吻的越来越深入。
她开始支支吾吾地发出些声音以示抗议,一点用没有,反倒是他待她气息凌乱之后放开她还添了一句:“你发出那种声音,会让我更想。”
她还有些喘,脱口而出一句:“流氓。”
话出口两个人均是一愣。
他饶有兴味地笑了:“你都说了,我不做些流氓事岂不是对不起你这个评价……”
说话间手顺着她身体往下走,被她赶紧按住了,“我错了叶先生,真的,你怎么可能是流氓,你是绅士,绝对的绅士。”
他也就是逗逗她,他想要,可她的身体这样肯定不行,他把手手回来,想搂着她又怕碰到她背后的伤口,他只能拉着她的手,刚想说什么,床头柜子上她的手机在响。
他长臂一伸取了过来,在屏幕上看到来电人的名字。
何曾。
他皱了皱眉头,想起在美国的时候,送她去医院的也是何曾,而且她还对这个何曾很崇拜。
她抬手夺过自己手机,看了眼屏幕按下接听。
“何大师,你怎么想起我来了?”
她在笑,表情有些兴奋。
由于近,何曾的话音也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我没想起你,我看邮箱的时候想起你还差我两张图,你这一请假就是半个月,图怎么办?”
苏念的嘴角一下子耷拉下去。
可以,这很何曾。
对何曾也不能抱有太高的期望,不是说图难道还来嘘寒问暖?她哭丧着脸说:“那图……我尽快,我这两天想办法做好发给你行吗?”
“不行。”
苏念一怔,因为这话不是何曾说的,是叶殊城说的。
何曾也听到了,“你那边有人?”
苏念拧眉,对着叶殊城使眼色,然会对手机道:“没,病房里有人玩儿呢,那图我会想办法,弄好给你打电话!”
叶殊城意兴阑珊地挪回到了属于自己那张陪护的床上去,苏念松口气,又跟何曾说了几句,承诺会尽快回去上班,然后挂断了电话。
没了他,她身体总算能够舒展一点,她放好手机,躺下想起何曾又想笑。
何曾真呆,脑子里面除了图没别的东西,可她也有些羡慕,人活的越单纯越容易满足。
叶殊城见她挂了电话还一脸回味地傻笑,扯了扯嘴角,“很开心?”
她有些不好意思,“还好。”
“你很崇拜何曾?”
“对啊,他很厉害。”
“喜欢他?”
苏念愣了愣,这话题也太跳跃了,“这是两码事,就一个师傅来说,我是挺喜欢他的,你想想,城东那个投资数亿的园林就是他设计的,里面采用了……”
叶殊城觉得耳朵旁边嗡嗡嗡的像是有苍蝇在飞,苏念一口气说了很多,他以前都没发现她这么能说,他对何曾的光辉事迹实在没什么兴趣,抬手挡住了她的嘴巴。
“闭嘴,睡觉。”
她的眼睛还眨巴眨巴的,她没说够,一说起这些有关于建筑设计的事情她就兴奋,她一把拉开他的手,“你让我说完嘛……”
他不想听,真的不想听,可她笑了,这么多天来她没有过这样舒心的笑,他也就勉为其难地忍了,一边忍一边想回头要不要把何曾干脆开除掉算了。
什么东西,跟他抢女人。
……
第二天苏念就死乞白赖地要出院,叶殊城自然是不肯,苏念趁着医生来查房的时候问起,医生说出院是可以的,但是需要卧床静养,苏念有些得意地冲着叶殊城使眼色,然后不等他反应就对医生道:“那我今天就办手续。”
叶殊城怎么看怎么觉得苏念那模样欠扁,可话已经说了,他叫来Rita办理出院手续,然后将人接回榕城,苏念做出一件让他叹为观止的事。
她扶着墙上楼梯的时候动作并不快,大概是还不太舒服,可上去回到了卧室之后,她立刻打开了电脑。
叶殊城觉得她走火入魔了。
他没办法叫她不做,只能严格控制她对着电脑的时间,她作图他就在旁边看着,百无聊赖之际,看到她梳妆台上放一个精致的礼品袋子。
他拿起来看了看,“这是什么?”
苏念忙于作图没听见,他将袋子提她眼前晃了晃。
她先是怔住,继而很快夺走了那个袋子。
里面有包装好的一个盒子,那是她本来要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不过她现在一点也不想送了。
“你别碰乱碰我东西……”
她声音小下去,有些不满。
他问:“谁送的?”
她将礼物护在怀里不说话。
“那,送谁的?”
他又问。
她还是不说话。
他心里就了然了。
“给我。”
“我现在不想送了。”
他笑了一下,她气鼓鼓的低着头,那个样子很可笑,可是他心里又有些难受。
他本来没觉得失约这事儿很严重,可是现在他有些后悔。
他想起什么来,说:“反正我在飞机上也没过成生日,你的生日不是要到了吗,我们一起过好了。”
她抱着那个礼品袋子,低头嘲讽地笑笑。
他看不到她表情,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到时候你再送我礼物。”
走出她房间的时候叶殊城想起一个很麻烦的问题来。
他是心血来潮,一起过生日的话就那么说出来了,但是他仔细想了想觉得麻烦,女人很麻烦,生日不能没礼物,而他实在想不到要送她什么。
她连望月岛都不要。
原来他觉得她好哄,可现在他觉得这女人其实十分难取悦。
他下楼,Rita还带着文件等在楼下,在处理那些文件的间隙里,他问Rita,“一般你男朋友都送你什么礼物?”
Rita愣了一下,继而笑:“您要送苏小姐礼物?”
他说:“想不到送什么。”
“是生日吗?”
他点头。
他想了想,觉得这个礼物还挺重要的,之前发生那么多事,他没能成功哄她开心,总不能一直过不去这个坎儿。
Rita说:“那得看苏小姐喜欢什么了。”
他想了想,总不能送效果图吧……
Rita看到叶殊城愁眉不展苦思的模样,有些想笑。
叶打总裁曾几何时这么纠结过。
她好心地给了个建议:“其实叶总,您不必纠结于礼物这个形式,为什么一定要是东西呢?女人想要的是男人的一个态度,您花些心思在她的生日宴会,那就很好,我看苏小姐非常喜欢设计部这份工作,但是设计部有不少员工对于她是空降这件事颇有微词,您可以以部门福利的名义给她举办生日宴会,到时候您也出席,您只要当着那些人的面几句话就可以化解她的窘迫处境,自然就能让她在设计部不再受那些非议,结束之后您再和她一起过不是也很好?”
叶殊城没说话,Rita的话让他想起一些事。
苏念想留在设计部,而设计部总监却不满她的资历。
如果不是Rita说,他其实想不到那么多,这的确是个机会。
Rita走了之后,他在客厅看文件,柳姨做了些甜品给苏念,路过的时候问他要不要吃一些。
他问柳姨:“苏念喜欢吃这东西?”
盘子里面有蛋挞,马卡龙,还有奶油泡芙和小糕点。
他是不喜欢吃甜食的,可他想起苏念最近都在抱怨饭不好吃,要是能有什么办法给她改善一些伙食也好。
柳姨点点头,“苏小姐很喜欢吃甜的东西,还喜欢吃蛋糕,不过,唉,那天扔掉了那么大的一个蛋糕……”
柳姨是在叶殊城生日的第二天去收拾垃圾的时候发现那个蛋糕的,蛋糕的包装完好,但是在重力作用下已经变成了一摊奶油泥,老一辈人节约惯了,想起那天在垃圾箱看到的东西就不住地摇头。
“那蛋糕还是新的呢,饭菜也是做了没吃的,真是浪费呀!”
叶殊城愣住了。
“是我没回来的那天晚上?”
柳姨点头,她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就继续道:“苏小姐明明知道您不回来,还坚持要做好多菜,我劝都劝不住,全都浪费了……”
柳姨来来回回把“浪费”这俩字说了好几遍,满是遗憾,最后说:“那个晚上真是折腾,还停电,苏小姐自己去看电箱,淋了一身的雨,我也叫不住,唉,苏小姐这个脾气啊,真是,对她自己也不好,犟起来怎么都拉不回来,你看她不听我的劝,果然感冒了吧?”
这话倒是说对了,苏念这女人平时看起来柔柔弱弱性子很好,可一旦触到她逆鳞,那就别想着她做妥协。
当初在会所她用刀子刺伤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柳姨继续絮絮叨叨地说,叶殊城沉默地听着,尽管柳姨言辞里面都是对苏念扔掉的蛋糕和饭菜的惋惜之情,可他还是从这段叙述里面辨析出那个深夜里那副画面——
她一个人孤孤单单,湿淋淋地坐在餐桌边,看自己为他做的饭菜一点一点慢慢冷掉,等秒针一点一点走过那个晚上。
他没有回来。
他甚至连一通电话也没有打给她。
他感觉心也在这些述说中慢慢沉下去,他回来之后,这些事她一个字也没有跟他说过,也许是她觉得抱怨也没有用,而他也不问。
他一直以为他没有回来,她多少在觉察了之后就不会再折腾生日要用的那些东西。
他一直觉得生日并不重要,他原本也只是想有个机会跟她好好独处,可她把他的生日当成了很重要的事。
他错过了很多东西。
他不想再错过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