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瓜,这个梦不好玩……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抱住伏在腰侧的兽颈,感受手掌下面涌动的暖流。
亢奋的脑袋蓦然清醒过来,我手足无措地掂了掂手里的诡异武器,惶恐得快要哭出来了。
刚才是被什么鬼东西附身了吗?
黑兽睨了我一眼,独自走上前几步,然后跃上一座高台又纵身飞向八卦图。
变成大兽的煤瓜真是漂亮啊,像撕裂天幕的一道郁黑鲜亮的电弧,又流泻成漫天炫目的紫辉,从八卦光晕的顶端倾泄而下。
我傻愣愣地望着它,直至紫辉拢住四周又悄然地隐没,本是岿然不动的天地,突然鲜明地跃动起来,就被谁松开了被摁停的时间之阀。
耳边响起火把“噼啪”地乍响,冷寂的空气里微微震起诵经的声音,越来越宏亮,声浪涌动在四面八方无孔不入。
空气随着这些吟唱变得灼热起来,双眼强烈地刺痛,烟雾就像变成绳索紧紧地扼住了我的喉咙。
摆在场地上的那些红漆棺材在轰隆隆的巨响中剧烈地燃烧起来,然后持续溃塌,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很快和绵绵不绝的吟诵化为一体,像针尖穿刺进我脆弱的头颅和心脏。
实在受不了这般无休无尽的折磨,我抱着脑袋伏向地面,想躲避这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休的炎火屠戮。
这梦真是太恐怖了,好想醒过来,继续去找南城九倾那鬼家伙。
“起来好生看着!”头上响起黑兽的命令。
它悄然降落在身侧,用毛刺刺的尾巴敲打着我的脑门。
“我不想看,煤瓜!”我揪住它的尾巴,苦巴巴的求,“你把我整得跟个蛇精病似的也没用。我跟百年前的南城家真的没关系……我家世代姓柳,我爸妈是普通山民,我爷爷也是农民兼职帮人家挖墓穴,我太爷爷是看风水的假道士。我能把家里的十八代祖宗干嘛的都背给你听。我柳妙根正苗红是柳家的亲闺女,从小到大没有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更不要说什么屠杀南城全家了!”
“愚笨不可救药。”
黑兽从我手回抽回尾巴,不太爽地嘀咕了一句。
尼玛,姐姐我不陪你玩了行不行?!扛起那把什么幽刹钩镰,我想往后溜,却被它粗暴地扯咬着裙摆往前扯。
“上来!吾须为你清除迷障!”
我气闷,不过想想还是得指望这畜生带我回去,只得再次骑上兽背用手死攥住为它戴上的银索。
那只晶亮的小表盘坠在健壮的兽胸前,有种萌萌的精致感。
黑兽抬足翘首,再一次纵身腾跃而起,冲向烟云层迭尘起灰扬的暗空,悬停在八卦阵的另一侧。
八卦阵悬下的光线特别的温暖洁净,我迷恋地将手伸了过去,光在指尖轻柔拂过。
“别靠近它!”黑兽怒斥,扭颈呲出雪亮的獠牙。
我只得尴尬地将目光投向底下的沐火修罗场。
天地之间的烈火已将黑暗焚尽,留漫天漫地异样的红芒万丈。
一具具焦骨从焚毁的棺木残骸中挣扎破出,它们竭尽所能地伸长着自己油脂淋漓,血肉黏连的手臂,向站在圆台的蓑衣客发出尖锐的痛苦嘶鸣。
我浑身止不住地战栗,几乎要扛不住肩头的幽刹钩镰。
焦骨们在火中咆啸,翻滚和蜷缩,将自己一点一点地损毁在蓑衣客毫不见怜悯的喃喃吟诵之中。
“这到底是什么?”
我紧张地从紧攥着链索的举动下意识改为撕扯着兽颈上的丝毛。
黑兽烦躁地在空中掠出一圈光晕,它梗扭起脑袋喷着气,古怪地绽开一丝心满意足的笑容。
“今朝能见识这至阴至邪的阵局,也算没有白白被封印这百年。”
它如此说道,笑容愈见深沉,充满着与我刚才一样古怪的亢奋。
我感到自己颤抖得厉害,抓在手心里的黑毛因汗湿而黏着成一团。
底下的棺木里,有一具焦骨正以扭曲的姿态趴在那里,惊慌失措的尖吼滚爬,与其他的没什么两样。
但我知道它有,它的胯骨上还悬挂着小半截还没有被烧干净的嫁衣,款式古朴花样繁复,似乎比其他的更漂亮。
那些持镐肃立的蓑衣客在火势褪尽后,突然动了。他们遵从着一种秩序拎起自己脚下的瓷罐,依次顺着圆台旁的木梯缓步而下,一直步入火星纷舞的焚场内,挥动手里的镐击碎那些还在挣扎和嘶吼的焦骨们。
一下又一下,雪亮的镐尖将其敲捶成齑粉,又被小心翼翼地捧起装入那些瓷白的葬品。
动作缓慢而细致,机械又规整,像已被重复过千万次的娴熟工序。
我看到一只圆润的青花白瓷罐,已被慎重地放下。
镐尖挥起直起直落,将那具穿着绣花裙的焦骨镐得碎屑飞溅,嘶吼刹那嘎然而止。
“你哭什么?”
黑兽的问话像凛冽的腊月寒风拂面而过,干燥冰冷,潦草而粗暴地抚干了我面颊上的湿意。
在这烈焰焚炙的炎屠中,让沸成黏糊状的神智又慢慢冷却下来。
呃,估计鬼也不知道我这种时候为什么要哭唧唧。
空气中浓郁的焦味和血腥持续袅袅蒸腾,像两条正在纠合的蛇般不断缠绕融汇,无声无息地弥漫成一股诡异的香,沁进鼻腔侵入心肺,又化为一方绵软潮湿的丝绢,蒙附在将要被窒杀的五腑六脏上。
我扯紧手里攥着的银链索,将身体伏倒在修长的兽颈背上,手臂伸展指向那一缕柔软破碎,青烟迤逦的红绸裙碎片。
“煤瓜,告诉我那是谁?!”
红绸布片儿随着铁镐不断地砸落和挥起,被高高地勾挂在镐尖,又随扬起的力道遁脱而去,在火星和灰烬、焦骨与棺骸间曼妙地飞扬。
黑兽甩了甩头颈,辟开烟灰流火踏穿热雾烟烬,从空中如团云烟一样轻盈降下,然后停驻在那具被敲成碎渣的焦骨旁。
所有挥镐的蓑衣客正专心致志地把自己脚边嘶吼挣扎的焦骨砸个粉碎,骨屑随火星和灰烬散乱地弹溅。
没有人朝我们瞥过一眼,尽管四周都是震破天际的嚣闹,悲嚎尖嘶中掺杂“呱咔呱咔”的焦骨破裂声古怪而妖诡地震荡着这片修罗场。
我笨拙地跃下兽身,站在火星纷飞的黑烟中窥着前方奋力不休的背影,在他抡起铁镐砸向焦黑的头颅之时,我也忍不住高高挥起扛在肩上的幽刹钩镰,愤怒地砸向佝偻的背脊。
幽刹钩镰扎进血肉有种微妙的黏滞感,像将冰凉的双手陷进温暖的泥泞中,舒适得舍不得撤离。
我费劲地拔出武器后,又忍不住扬起再砸落下去,带着无比舒畅的饥渴和激昂。
黑兽不耐烦地踱着步,它的脚掌踏陷在细碎的骨屑堆之中,窸窸窣窣响得清脆悦耳。似乎在这种动听的节奏里,我的身体能更协调流畅地把控双臂的力量,将手中的镐一再挥出不可思议的畅快弧度,一次次重落击下。
而这个承受了数次镐击的始终没有被击趴伏地,他只是沉滞缓慢地转过来身。
幽刹钩镰又一次沉重落下时,不偏不移地击向他宽大麻笠的中央,直直向下,一路拖曳出一条猩红的裂缝。
我的手似乎已被癫狂的力量所控制,无法收力和停罢,只能任凭沉重的镰尖顺其而下,滑溜地扯裂笠沿蓑襟勾划着皮肉血筋直至肚脐之下,硬生生地卡在骨盆之上。
我听见自己的嘴里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嚎,仿佛被镐扯裂身躯的人是自己,如同脚底下正继续在被镐碎的焦骨们。
幽刹钩镰终于从虚脱了力道的双手中滑出,它牢牢地钉在血肉绽裂的腹部,像只捕获到猎物的鱼钩。
宽笠和黑纱脱落,柔亮的黑发显露在跃动的火光中,连同那张帅破天际的俊颜。
南城九倾?!
他的脸使我更加不可抑制地继续疯狂嘶吼,并眼睁睁地瞪着他萎倒至双膝跪地,血汁淋漓的腹部顶着斜撑在地的镐柄,像一块颓败的坟碑歪歪斜斜。
被惊骇到极致而迸发的尖嘶从喉头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盖过焦骨们的悲嘶和裂碎的合奏,在这片妖孽的场面里独树一帜的悠长嘹亮。
黑兽伸过脑袋呼出一口气,萎倚在地的人体和破碎的骸骨一起霎间碎崩为尘灰,飞扬进弥漫在天际的火星烟雾中。
我蓦的顿住了哭吼,怔忡地看着一人一骨在眼前化灰而去。
好似半夜噩梦苏醒后,转头见摆在床头的水杯上还袅袅冒着热气,带来浓重的彷徨和无力的虚脱感。
这些,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跟我来。”黑兽张嘴叼起青花瓷罐,用尾端轻抚过我的衣摆。
我扛起武器,愣愣地再次跃上它的脊背。
兽掌踩踏着咯咯作响的碎屑,缓步穿梭在一幕幕正在进行的某种仪式中。
焦骨们有条不紊地被镐碎,然后被小心地捧起,倒入罐中。这些青花白瓷罐宛如一朵朵盛开的睡莲,在血光冲天的炼狱里平静地绽放。
巡完整场,我终于发现不是所有的骸骨都会被镐碎入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