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念慈一番话,说得李莫愁竟是愣住了神。李莫愁平日甚是随性,虽说时有善举,却多是一时而发,哪里想得如此之多。当下穆念慈这般说,自己顿觉得有些羞愧。回想这一年穆念慈总是辛苦劳作,勤俭持家,更是愧不敢当。心里对穆念慈的尊重,更是再深一重。
“妹妹,姐姐这话若是不妥,那权当姐姐多嘴,我自再将银子收起,也好日后作为妹妹嫁妆。”穆念慈见李莫愁不说话,以为李莫愁不愿意,自是换了口气。
“不,不!姐姐说的是,妹妹只是觉得惭愧,平时里帮忙抓人,也不过是闲来无事当做好玩,哪里称得上什么菩萨心肠。”李莫愁急忙同意,生怕穆念慈误解。又问:“姐姐,那我们要如何做?”
穆念慈自是笑了笑,而后便一一细说。李莫愁听后频频点头,更无异议。
过得几日,银子几近散完。穆念慈只叹世间贫苦之人甚多,不能一一而助。倒是李莫愁反而豁达,只道:“姐姐不用忧虑,待来年,我专去各府衙揭那榜文,定要大大赚它一笔,也好资助更多的贫苦之人。”穆念慈听后忍不住“噗嗤”一笑,只是连声说道:“傻妹子,姐姐可不愿你专去做那番风险之事。”李莫愁亦是一笑,也道:“那就是咯,我们有多大能力,就帮多少人咯。以前洪老前辈就对我说过,侠义尤须逍遥!”
李莫愁轻松而说,却不料穆念慈甚是吃惊,只问她:“妹妹也认识洪老前辈?”
这般一问,两人亦是说了一桩往事。李莫愁这才知道穆念慈原来昔日身法竟是“逍遥游”,只不过生活之下,穆念慈早已不再是江湖儿女。所幸穆念慈亦知李莫愁心中仍是江湖,于是平日刻意不管,只是导之侠义,仅此而已。
此番事过,再是不提。
除夕当夜,杨家屋内欢笑不绝,甚是畅意。
新年已去,转眼元宵也过。
李莫愁忽的起了意,竟是想要回古墓一趟。不禁回想自己偷溜下山,竟是已近两年,却又害怕被师傅责罚,久久下不了决心。这番心思一起,以致于数日来,睡不安寝,食不知味,甚至于小杨过的缠闹,都显得有些随意敷衍。
穆念慈看在眼里,却也不知何故,只是以为女儿家心思,便寻着一个机会,相问一番。李莫愁以前不曾说,此时早已将穆念慈认作最亲之人,便不再保留,将那所有前事,一一尽说。
出古墓,历嘉兴,定盟约,断恩仇。一番心事,竟是说了一宿,直听得穆念慈连声叹息,好生怜惜,只是事已过去,谁都不愿过多纠结。但听穆念慈道:“妹妹,若是让姐姐说,这古墓你须得回去一趟才好。”而后又是一番道理,只说:“妹妹虽然擅离师门,但是妹妹这两年所作所为,却都是不辱侠义二字。我想只要妹妹好好回去认错,你师傅也一定会原谅你的。”
李莫愁心想也是,自己虽然离了师门,却没有做过什么恶事。当下心想:“自己既然问心无愧,又何惧师傅责罚。大不了,将我逐出师门而已。”心念一定,便是再无牵挂。
次日,穆念慈张罗一番,硬是替李莫愁备下许多礼品。李莫愁倒是随意,只是顺着穆念慈。待到临行,小杨过才追人直问:“姨娘,你还回来吗?”一双小手死死拽着李莫愁衣角,甚是不舍。
李莫愁却是笑笑,如往昔一般,蹲下来在他小鼻子上刮了一下,只道:“姨娘当然要回来。过儿好好听话,安心练功,姨娘回来的时候可要检查你的功课哟。”小杨过点头“嗯”了一声,只说道:“那姨娘早点回来,过儿还要和姨娘一起去看划龙船呢。”
“好,姨娘记下了。”李莫愁满口答应,随后又说了几句好话,这才和穆念慈一番道别,独自上路。
李莫愁自是牵了花驴,一路向北,不曾停歇。半月余,已是渡过黄河,来到了陕西境内。此时金蒙宋混战,黄河以北,一片兵荒马乱。日日行来,多见流民残兵,李莫愁看在眼里,亦有无尽滋味。
这一日到了樊川,已是终南山的所在,汉初开国大将樊哙曾食邑於此,因而得名。沿途冈峦回绕,松柏森映,水田蔬圃连绵其间,宛然有江南景色。李莫愁一番感慨,记得两年前正是此地,让她结识了甄志丙等人,也正是此地,成了她人生的一个新起点。
李莫愁不做停留,只是往前。再行一日,便到了终南山下市集。此地离山极近,李莫愁算来自己脚程,不出半日,即可回得古墓,见得恩师,不由心下竟是一阵期待,倒忘了当初不告而别之错。
正行间,忽然瞧见人群中有一老妇,相貌极丑,正在路边与摊贩交涉。李莫愁自是认得,心下一喜,远远便喊了出去:“孙婆婆。”
那老妇自然就是孙婆婆。孙婆婆经人一喊,亦是回转头来查看。但见眼前人,宛如昔日好女,神态悠然,温柔可人。心下一顿,嘴上却是没能跟上,只是吞吐了几下,“你是,你是……”
“我是莫愁啊,孙婆婆。莫愁回来了。”李莫愁亦是迫不及待。这孙婆婆虽说只是古墓中的佣人,但是自幼照顾李莫愁,感情亦是不错。李莫愁在此间遇到,自然是欢喜。
孙婆婆脸色先是一喜,而后却是一忧,随即便道:“莫愁,这两年你在外面可曾吃苦,可曾被人欺负?”孙婆婆一连问了多个问题,尽是关切之意。对于当初李莫愁擅离古墓之事,却也是绝口不提,只是说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李莫愁并不多说,只道一切安好。随即说了缘由,孙婆婆自然高兴,便引得李莫愁一起上山,去见师傅。
重见古墓,李莫愁心中自是万般感慨。
孙婆婆先行进去通报,而李莫愁自是留在门外,只待早一刻能与恩师相见。不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孙婆婆竟无一点回音。
李莫愁性子一急,也不曾多想,就想径自进去。不料脚步才迈开,就听见古墓内传出一个声音,不是别人,正是恩师。只听得人声道:“痴儿,你回来了吗?”
李莫愁急急点头,也不管别人能否看见,便回道:“是,师傅!”
师傅安静了片刻,忽又道:“你知错了吗?”话中似无喜怒,却听得李莫愁心中一凛。一语刚落,师傅的语气忽然变了样,直喝道:“你当真将门规视为何物了?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李莫愁但感一股内劲从墓门中冲出,自己身形立马退了几步。当下心里一紧,才明白适才自己想要硬闯,或是惹怒了师傅,当即双膝一弯,在门口跪了下来,口中只道:“莫愁不守门规,偷溜下山,如今不告自进,更是无礼,请师傅责罚!”李莫愁心中有悔,又甚心急,一跪之下竟把膝下青石板跪出两个坑来,膝盖之下全是碎石砂末。
又是片刻安静,而后又是淡无喜怒的人声,“你的事情,孙婆婆适才已经告诉我了。不过你终究违背了誓言,也不再是我古墓门人。你跪我也没用,我也不会责罚你,你还是走吧。”
李莫愁一听,心里更急,只道:“师傅,莫愁知错了!就算你要将莫愁逐出师门,莫愁也想再见你一面。”
李莫愁说完,里面竟无回应。李莫愁不甘心,却也是倔强,直道:“师傅若是不见莫愁,那莫愁就跪在这里不离开。师傅一日不见,莫愁便跪一日,师傅一生不见,那莫愁便跪死在这里。”
“好,那你就跪死在那里吧。”
李莫愁又是连唤了数声“师傅”,却再也听不到回应。心内一急,却又不肯认输,只在原地跪着,纹丝不动。
这一跪便是一日一夜,李莫愁膝盖尽被碎石砂砾磨破,但身形尤是一动不动。
待到次日午时,孙婆婆却是出得墓来,一见莫愁摸样,甚是不忍。急欲近身搀扶,口中连连说道:“莫愁,先起来罢。你先去山下找个住处落脚,待我慢慢再向你师傅说。”
孙婆婆上来搀扶,却是拉不动李莫愁。李莫愁从小性子刚烈,孙婆婆本就有所了解,只是不曾想到,竟能倔强到这般地步。只听得李莫愁说道:“孙婆婆不必扶我,莫愁昨日已经说了,师傅一日不见我,我便一直跪下去!”
忽然,墓内传出师傅的声音,似有轻叹,只道:“痴儿,你这又是何苦呢。我若当真不见你,你便真的跪死在这里吗?”
“是,师傅!”李莫愁依旧硬气道,内力源源不断灌注双膝,好让自己保持身形。
“那你便跪吧。”师傅说的甚是平淡,又道:“孙婆婆,你也不必扶她,就让她跪吧,她愿意跪多久,就跪多久。反正她现在已不是我古墓众人,生死于我无关。”
师傅说完便不再开口,急得孙婆婆左右为难。李莫愁却是不曾动摇,只道:“孙婆婆你回去吧。莫愁若是跪死了,便也认了。”李莫愁说完亦不再开口,孙婆婆只能怏怏而回。
日月轮替,又是一日一夜。
待到第三天傍晚,李莫愁身形已然有些不稳,双膝所跪之下砂石尽已染红,若不是内力甚高,光这不吃不喝,就早已要了人命。
李莫愁此时已是甚为吃力,若不是放话在前,定也要早早瘫了下去。此刻倔强之下,硬是支撑不倒。
忽然,墓门开来,走出三条人影。
石门开启,惊动李莫愁。李莫愁凝神看去,却是师傅。师傅身边领着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女孩,自然便是她的师妹小龙女。而孙婆婆早已迫不及待,跑过来要将莫愁扶起。
“孙婆婆,我只是不想让她死了,才出来见她一面,可没说让你去扶她。”师傅淡淡的说着,孙婆婆顿时不再有所动作。
李莫愁心内却是一喜,只道:“师傅,你终于肯见莫愁了。”只是话还未说完,就看到师傅身形一动,竟是手型化扣,直取李莫愁。
这一手来得极快,身边孙婆婆想喊都已经来不及。只是李莫愁却看得清楚,只管不闪不避,任由师傅近身。
手型落下,却是抓在了李莫愁的手腕上,随即将她手臂一提,另一手捋起她衣袖,但见雪白的肌肤上殷红一点,正是当日为她点下的守宫砂。
师傅一眼之下,竟是神色缓了许多,随即出口,却多了几分怜惜,只道:“痴儿,起来吧。”转身即走,边走边道:“跟为师进来罢。”
师傅说完,自顾进了墓去,这边孙婆婆早已过来扶人。李莫愁听得清楚,自是心喜,仍是非要自己起身,踉踉跄跄了几下,终于站稳,再用内功疏筋活脉一番,亦是蹒跚能走。
走到墓门口,李莫愁才注意到小龙女一直盯着她看。想起以前古墓日子,对这位小师妹甚是照顾,于是弯下身,对着小龙女说道:“师妹,两年不见,你又长高了呢。”
小龙女却是不说话,也不再盯着李莫愁,只是急匆匆追着师傅而去。李莫愁自是不想多问,只随着孙婆婆进到了原先自己所住的石室。
当夜,师傅便将李莫愁唤到了身边。李莫愁毫无保留,亦将两年所有一一尽说。说道最后,师傅亦是连声叹气,只道:“痴儿,你为何不早些回来呢?”
“莫愁违誓下山,哪里还有脸敢回来。”李莫愁说得也是实在,此番若不是穆念慈开导,自己亦是不敢回来。
师傅此刻却变了摸样,不再如往昔那般严厉,只是抚着李莫愁的手道:“为师终究只有你和龙儿两个徒弟。你年纪尚小,在外面受人欺骗,为情所伤,也有我的不是。如今既然回来,我想让你重新立誓归于本门,你可愿意?”
李莫愁先是一愣,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退开身来,又再跪下,对师傅磕了三个头,才开口道:“对莫愁来说,师傅永远是师傅。只是莫愁有一些话,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师傅此时倒是好脾气,只是点头道:“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