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的伤势不比苏嘉来得轻多少,大量失血令他苍白得随时可能晕过去,未曾处理的伤处与碎裂的布料被血液紧紧粘连在一起,有些地方已红肿发炎,幸而是冬日,不至于造成更严重的问题。
他就着路边积雪清洗了伤口,因冰冻和极致的痛楚,伤口附近微微麻木。苏嘉在车里扒着窗向外看,喊他:“阳阳,我看看你背上。”她记得那里有许多伤痕,有些旧了,有些还很新。
濮阳顿一下,迅速洒上药包好伤口,走过来认真盯着她看:“都过去了。”那些痛苦不堪的记忆,我不愿忆起,更不愿让你知晓。
他跳上车辕,嘴唇因寒冷有些发青,苏嘉一脸“我是霸道宠溺攻”的表情,含笑道:“过来,抱抱。”
其实她受伤后体温也很低,根本无法有效温暖到他。不过青年还是从善如流地坐过来将她抱在怀里,驱车慢慢向前走。看她一动便痛得脸揪成一团,精神却还好,便有意引她说话,“以后要叫我哥哥,现在我年纪比你大了。”
不许再叫“阳阳”这种一听就还没长大的小名儿了啊!
苏嘉翻着白眼儿,“一日为姐,终身是姐,知道不?你又不缺妹妹……”有苏绮呢。
“阿绮可没有喊过我哥哥。”他一直只许苏绮称他为“兄长”。
这样啊……苏嘉坏笑着,手搭在他肩上,用萝莉音娇声叫道:“哥哥。”
濮阳猛地一颤,将她紧紧箍在怀里,呼吸紊乱。苏嘉脸颊贴着他肩窝,只觉那处肌肤滚烫,抱怨道:“你看,叫声哥哥,你又不好意思了。”
青年的确不好意思让她看见自己此刻表情,只是闷声道:“好好说话,不许用这种声音。”萝莉音撒娇什么的,杀伤力太大了。
然而苏·作死小能手·嘉一旦晓得他不是青枚后,各种坏心眼便都冒了出来,仍是逼尖嗓子,用女童天真无邪的嗓音欢快道:“濮阳哥哥,嘉嘉想吃冰糖葫芦!嘉嘉还想看小金鱼!”
濮阳忍无可忍,狼狈出逃,放下车帘,连背影也不给她看,唯恐透露出她不该知道的情绪来。隔了好一阵,他才崩溃道:“到了洛阳,想吃什么都可以。还有,我不是怪蜀黍,不打算带你看金鱼。”
刚才她用那样娇嫩的嗓音软软叫着“哥哥”,他所有血液都冲到了头顶,晕晕沉沉,突然很想、很想用唇碰她的嘴唇一下……而他也差一点就那样做了。
苏嘉大笑着倒回软垫上,把即将冲口而出的咳嗽压在体内,只觉喉间一阵熟悉的腥甜。她现在已经很习惯这种味道,不在意地咽下去,觉得自己颇有些超脱生死的味道。
接近洛阳,苏嘉又昏睡过去,濮阳每隔一刻钟便输一段内力给她,即便是在马车疾驰中,也有一只手抓着她手腕不敢放开,唯恐微弱的脉息就此消失。
自潞州快马加鞭赶来的医师已侯在洛阳城外,一见两名伤患均徘徊在鬼门关,先是大惊失色,随即生出要从阎王手里抢人的熊熊斗志,不由分说一人喂了一颗不知道什么成分的丹药,命药童接手驾车,自己钻进车厢诊脉。
濮阳发觉自己眼皮越来越沉重、精神越来越萎顿时,危机感油然而生。他一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抽出匕首抵在医师腰际,却见医师一脸狂热,“你竟能抵抗这药性!”
医师似乎并没有发觉自己可以随时取他性命,兴致勃勃道:“你先睡一会儿!不然等她好起来,你就要死了。”
犹豫一下,濮阳收回匕首,顺应身体的意愿,在马车中沉沉睡着——重伤到底影响了他的判断力,正常情况下,他根本就不会犹豫。
十年来,第一次睡得这么沉,这么香甜。连灵魂都似乎离开了沉重的躯体,飘浮在温暖的云端。直到隐约听到嘈杂刺耳的人声,他恍然一惊,灵魂回到沉重的身体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清醒过来,抓住看顾他的药童厉声问:“你适才说什么?她怎么样了?”
药童显然没反应过来:在师父的药效下,从来没有人能这么快清醒——难怪师父看他的眼神那样狂热。
年轻英俊的男人眼里燃烧着黑色火焰,寒声道:“她在哪里?”适才听到的那几句对话着实令他心惊肉跳。咽了口唾沫,期期艾艾指个方向,就被这人抛在地下,看着他跌跌撞撞向那边冲去。
“她……伤势不见好……”濮阳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却能感觉到身体状况比刚到洛阳时好了些许,怕不是一两日功夫能达到的。而苏嘉在这些日子里,竟未曾好转!
那个神经兮兮的医师正给苏嘉诊脉,见濮阳呆立门口,先是一喜,随后想起自己医师的身份,斥道:“伤还没好,乱跑什么?”
他伤势虽重,生机却强,只需以药物激发生机、提供养分,自然而然便会慢慢养好。如今还躺着的这个,才叫人头疼呢。
濮阳走过来,医师收起垫在苏嘉手腕下的隐囊,“苏小姐今日便能醒,”顿了顿,决定实话实说,“在下忝为杏林中人,于医道一途也算有所心得,这几日里,竟不能令她好起来,真是惭愧。若不是你逐渐好转,我都要怀疑药物失效,或是在下医术失灵了。”
他这才发觉医师年纪并不老,生着一副堂堂正正的好相貌,一眼看去,便很值得信赖。他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握着苏嘉的手,感觉到微弱的脉搏仍然存在,一颗心才算落到实处。
医师又补充道:“她伤势沉重,虽未好起来,却也未曾恶化……真是奇怪……”
到了午后,苏嘉果然醒过来,淡定地接受了自己的状况,“我的情形有些特殊,如今这样就算不错了。”又对医师表示了恰当的感激——他的药物止痛效果很好。
医师拱拱手,觉得终于有一个正常人可以交流了,“在下杨佗,奉潞王妃之命前来看诊,小姐无需客气。”
然后,杨医师就看着潞王妃这位堂姐忍了又忍,最终忍不住,笑倒在濮阳怀里。他看看自己,并无不妥,实在想不通为何潞王妃与她的堂姐初次听到自己的名字,都是如此奇怪的反应——他出自弘农杨氏,名则取自神医华佗,怎么想都没有可笑之处啊。
苏嘉笑够了,便被杨佗和濮阳两个人逼着开始养伤。濮阳自己也是伤患,但得益于杨佗高明的医术,外伤愈合很快,受创的内腑经脉也在缓慢恢复。
这段时间里,苏绮对“唯我堂”的攻势越来越强,那个笼罩江湖百年的庞大阴影已在逐渐散去。江湖风起云涌,动荡不安,好在养伤的两个人都未曾被波及,他们也不大想关心这个——该报的仇都报了,不必还纠缠着过去的恩怨不放。
这日天朗气清,阳光照到身上暖融融的,苏嘉半躺在廊下,眯着眼哼唧:“无聊啊无聊,不在无聊中爆发,就在无聊中闷死。”
一个“死”字令濮阳心惊肉跳,涩声道:“去外头市集里看看?”
“好啊!说好的糖葫芦和小金鱼呢~”
“……你在吃药,不能吃山楂。”
“所以你要带我去看小金鱼吗?!”
“你可以闭嘴了!”眼睁睁看着她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靠着杨佗种种灵丹妙药连同他的内力支撑,才能勉强维持清醒,她竟还想逗他笑——他如何快活得起来?
洛阳不似长安设有东西二市,南市繁华却不亚于长安。苏嘉裹着厚厚的狐裘,白色裘皮出了一寸多的风毛,尖端闪烁着莹亮光泽。她肤色本就偏冷白,因为伤势沉重,更是苍白得仿佛要与狐裘化到一处。
濮阳眼光只在她周身打转,丝毫不关心周围境况。忽地被她一拉,只得停下来,偏头去看道旁一个小摊子。
这是南市中最不入流的小摊,贩卖给小孩儿玩的蛋壳画。那蛋壳画却精巧——乃是挑圆滚滚白生生的鸡蛋,将大的那头戳出一个小小口子,倒出蛋清蛋黄,里外洗净,用蜡封了口,再在外头用颜料绘上花鸟鱼虫等物。
见她不错眼地盯着看,濮阳便取钱,挑那有趣的捡了几只,递到她手中。
苏嘉一愕,随即脸红。踌躇一下后,接过来也不道谢,只是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她玩得高兴,濮阳唇边也现出一缕笑意来。
两个人在南市里漫无目的地东瞧西看,因她极为衰弱,只得靠在濮阳怀里,因此便极为显眼。不一时,竟有卖花的小姑娘围上来兜售早春花朵,苏嘉一看便笑起来:“迎春、杏花,怎么这么早就开了?”
卖花的小姑娘口齿伶俐,笑嘻嘻道:“今年天暖,花便也开得早。小姐插上一枝,人比花娇呢!”她们花农自有秘技能令百花在冬日绽放,只是不能透露给外人知晓,便只拿吉祥话儿凑趣。
苏嘉拿手指戳戳濮阳腰间:“濮阳哥哥,人比花娇哎……”她本就不是美人,现下又病骨支离的,哪里配得上这个词,倒是濮阳俊美无俦,很可与花一比。
被她喊一句哥哥,濮阳又脸红了,轻咳一声,买下两枝粉色杏花,让她捏在手里玩。小姑娘见她不簪起来,很是遗憾,好在钱给得多,便也不计较了,捧着花篮又往别处叫卖。
“细看下来,这花真是好看。”她把花枝往他脸旁边一比,歪头端详一会儿,笑起来,“还是你更好看。”
前方一座酒楼,她又拉着他进去,命店家将好酒一样打了一点来,一样一样嗅过去,有几样用舌尖尝了一尝,又不住问这问那,在旁伺候的小二额头见汗,几乎要怀疑她是对手请来砸场子的,她才最终选定了最清甜甘美的一种,要了一坛抱回去:“这‘醉和春’再藏几年,辛辣尽去,说不定更好喝呢。”
苏嘉笑盈盈的,“留着给你喝。”
从前她不许他喝酒,这些年来他便很少沾这东西。如今解了禁,竟也没有什么如释重负的快感。
算起来,这大约是他二十多年来最快活的日子吧,因为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不再懵懂,不再思念,不再怨恨。
从未如此满足,更生出无限不舍。可快活全被一层又一层的忧虑掩盖了去,在最该高兴的日子里,全然高兴不起来。
濮阳不动声色,却心痛如绞。
若是可以,我愿将我的生命分给你。
若我们能够长长久久地走在街市上,你康健如往昔,尝美食品美酒,观繁花看盛景。
那时候,我才能真正快乐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