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惠公夷吾在栽了这个大跟斗之后,多少受到些触动,想想自己也是够混的,今后该怎么办,心里还没数。于是在有可能被释放前,派郤乞为自己的代表,先回国去,把消息告诉在国内的亲信吕省。
吕省给郤乞出了个主意,让郤乞召集国人,假借晋惠公名义赏赐国人,“以悦众”。同时假传惠公之言:“秦将归寡人,寡人不足以辱社稷(我不够资格当国君了),你等可改置新君,以代犬子圉也(我儿子也不行)。”众人听了,都感动得大哭。
在软弱的时候,说软话,是政治家的基本常识。吕省、郤乞就这么以赏赐“悦众”和以国耻激发,取得了国人的支持,为晋惠公顺利复位打下了基础。
群众情绪一起来,就好办了。吕省这时候才出面,召集群臣,继续煽动:“国君因败亡在外而愧疚,他并不为己忧,而是为咱们大家忧,这不是大恩惠吗?这样好的国君还流落在外,我们怎么办?”
群臣齐问:“是啊,我们该怎么做,国君才能回来?”
吕省说:“晋国这一败,国穷了,咱们应该增加生产,也就是增加国家税收,富国强兵,辅佐太子,以作为后备。这样,别国看见我们虽然没有了国君,但还有接班人,就不敢存觊觎之心。我们群臣和睦,兵甲增多,友好国家都来相助,敌对国家心怀恐惧,不是很好吗?”
于是众人都同意实行经济改革,模仿秦国实行了“爰田制”。
什么叫“爰田制”?现在的专家也搞不大清楚,大概就是老百姓的田地有好有坏,如果官府授田之后,终身不变,得到坏田的草民吃亏就大了。因此“爰田”就是换田,三年一换,好处均沾,以激发大家的生产积极性。
这事情,因触及到利益集团的利益,平时搞不动,但是在国耻的激发下,实行起来就很容易。
接着吕省又提议全民皆兵,众人又是哄的一声同意,“于是乎作州兵”。州兵,就是地方军,属于民兵预备役,平时为民,战时为兵。
“穷则思变”,真是没错呀。晋国趁着国耻之机,顺利推行了经济改革和军制改革,一时颇有复苏之意。
最后,吕省亲自去秦国迎晋惠公归国。
吕省不愧是政治场中的老手,在与秦穆公对话的时候,暗示秦穆公,晋国并不怕失去国君,因为已经有后备,同时他也拼命给秦穆公戴高帽子,说您老人家对敝国的国君,能置、能俘,当然也能放,真乃“德莫厚焉,惠莫大焉”!
这一番说辞,说得秦穆公大悦。据说,晋惠公能在囚禁之中享受“牛、羊、猪各七头”的待遇,就是在吕省拍马屁之后才提供的。
这个待遇,在春秋时叫做“七牢”之礼,是诸侯来做客才能享用的。
晋惠公终于顺利回国了。他在复位之前,先杀了导致他阵前被俘的失责者,用以立威,然后才进入首都绛城。
从此秦晋两家,暂时无事。
在晋惠公执政第十四年的时候,忽然病倒,眼看就要不行了!
秦国在此期间,则继续扩张,先后灭了梁国、芮国。其中梁国的国君梁伯,是个好搞面子工程的人,经常大兴土木、筑城挖沟。被征发参加大项目施工的百姓,因疲于奔命,整天怨声载道。国中多次传出谣言说“秦军来了”,引起全社会惶恐。这样的国家,当然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被送往秦国做人质的太子圉,听到这些消息,忧心忡忡。他想:“我母亲家在梁国,今梁被秦灭,我在外被秦轻视,在内又无援助。父亲卧床不起,万一咽了气,秦必然扣住我不放,而晋国大夫也会忽视我,改立其他公子为新君。”
晚上,他就对老婆怀嬴说,“我今日若不逃回,晋国可能就不是我的了。怎么样,你敢跟我一起逃吗?”
怀嬴是个知晓大义的女子,她说:“您是一国的太子,被质于此,想回国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国君让我来服侍您,为的就是要让你安心。如果我跟着您跑了,那就是有背君命,罪就大了。怎么做您自己看着办,甭和我讲,我是不会跟您跑的,但也不会去告密。”
有这么好的老婆,太子圉的君主做不做都无所谓了(后来证明也是如此),但男人不为权力动心的,极少。就这么,太子圉乔装打扮,潜出了秦国。
秦穆公听说太子圉在这个关键时刻跑了,气得破口大骂:“竖子忘恩负义,天必不饶!”
他怎么气得这样?因为,太子圉一跑,秦穆公手中就少了一个能要挟晋国的砝码。把自己的干女儿嫁给这个“竖子”,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天,好向晋国要价呀!
秦穆公叹息一声,夷吾这父子俩,没有一个讲信用的,只后悔当初没辅助重耳上台!
想到这儿,他一拍案,决定打发人寻找重耳,帮助重耳坐上晋国的国君宝座。不然,秦晋两国又该扯不清楚了。
太子圉逃回晋国后不久,晋惠公终于撑不住了。临死前,托孤给吕省、郤芮,撒手而去。太子圉如愿以偿坐上君位,是为晋怀公。
晋怀公登台后,最担心的就是其他公子还在,怕有人来夺位。吕省、郤芮谙熟晋国政界状况,说:“君上不必担心诸公子,唯有对您的伯父重耳,要小心提防!”
于是晋怀公发布了一道命令,凡是随重耳逃亡在外的,限期三个月内返国,逾期不归者,死!其父兄子弟,均有义务召唤亲属归国,不尽义务的,一并去死!
这是要剪除重耳的翅膀,让他一个人在外流落至死。
重耳现在在哪儿,晋国人也不清楚。
一时之间,秦晋两大国,都在加紧寻找那位名气极大的隐身人。
再选出一位舅子回晋国执政
秦穆公要找重耳,向各国撒出了不少卧底,几个月后,情报回来了——重耳在楚国。
这个流亡的晋公子现在混得还不错,是楚国的上宾,若想把他接到秦国来,需要楚成王点头。于是秦穆公派公孙枝,带了聘礼去见楚王,告之这个意思。
重耳这时候在外流浪已经19年了,生生把个老青年熬成了老头。自始至终跟着他流亡的,有赵衰、狐偃、介子推等一大批死党。
他先后走过的国家,没有十个也差不多。其间,遭人家白眼的时候也有,险些被夷吾刺客干掉的时候也有,落架的凤凰,一言难尽。
比较典型的,是重耳流浪到了曹国。曹共公听说重耳的肋骨是连成一片的,好似一大块搓衣板,很好奇,就趁重耳洗澡的时候,偷窥了一下子。这算是哪门子事?重耳知道后,感到是奇耻大辱。
以后到了宋国,宋襄公送他20辆马车。又到了郑国,郑文公拒绝接待。最后到了楚国,楚成王设宴款待,问重耳以后打算如何报答楚国。
重耳正色答道:“万一将来晋楚之间有战事,我情愿命令晋军退避三舍(九十里)。”
楚成王要的就是这句话!
既然有了这句千古成语,那你就住下吧,没问题了。
但是楚国的大夫子玉,听出来重耳绝非庸碌之辈,于是建议楚成王马上杀死重耳,以免他将来为患楚国,但是楚成王不听。
到了楚成王这儿,人家终于能高看一眼了,重耳喘了一口气。忽闻秦穆公派特使来请,重耳一惊,知道出头的日子快到了,但是又担心楚成王不肯放人。于是重耳就玩了个虚的,表示不想走:“大王如此善待我,我是真的不想去秦国。”
楚成王早知道他的心思,嘿嘿一笑说:“楚和晋,离得太远啦,公子要是有什么机会想回晋国,得经过好几个国家(黄花菜都凉矣)。而秦国呢,和晋国紧挨着,朝发夕至(就如两千年后的和谐号),多好啊。现在时机不错,秦晋交恶,正是上天赐你的好机会,老兄,还是去吧。”
重耳这才放了心,连忙拜谢楚王,然后就和公孙枝一道去了秦国。
秦穆公听说重耳到了,喜形于色——这个舅子还像个样。他亲自到郊外迎接重耳,待之以国宾之礼,安排在国宾馆住下,但是上的猪羊什么的,各类只有五头,那时叫做“五献”,是给各国的公子之礼。
紧接着就解决生活问题。秦穆公给重耳送来了五个嬴氏宗室之女,不要什么名分,就是做做家务,连带陪睡。
很奇怪,在这五个女子之中,居然有一个就是怀嬴!
这不是太子圉的老婆吗?
是。但是此刻重耳并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起来洗脸,一个侍妾低头端了一盆水来,请重耳洗手。重耳心事多,洗完手,挥挥手叫那女子把盆端走,不小心,把水珠洒在了女子脸上。
女子大怒,“咚”地一声把铜盆摔在地上:“秦晋是对等国家,你如何敢如此轻慢?”
重耳大惊,随从的臣子也被惊动了。大家一调查:哦呀,原来这烈女就是怀嬴!
这下子不是要得罪秦穆公?于是随从臣子不由分说,把重耳的上衣扒下,一把绳子捆了,算是赤膊请罪。
秦穆公知道了,倒还不好意思,对重耳解释:“这个怀嬴,是宗室女子里最有才德的一个,就因为嫁过太子圉,所以不敢正式许配给你,反正也就是“奉巾执帚”,洗碗扫地的干活,要不要随您。”
重耳犯难了:不错,太子圉是跑了,怀嬴这时候算是守寡。但是问题还很多呀,一是,她毕竟是侄媳妇,差着辈儿呢;二是,这怎么还重复利用啊?
这“二手房”,收还是不收?重耳和随从们郑重其事地商量。大家引经据典,认为重耳和太子圉虽然是同姓叔侄,但是志不同道不合,已是陌路,“取其所弃,以济大事,不亦可乎?”
“以济大事”,四个字打动了重耳,猛地醒悟。他一拍案说:收!不仅仅是收,还要举行大婚。
就这样,一个烈女,促进了两国友好关系。
这位“怀嬴”,其实连个真正的名字都没留下。周朝女子没有姓氏和名字,在文献记录上以家族姓氏为名,姓是从夫的。比如,怀嬴嫁给了太子圉,太子圉后来做了晋怀公,所以她姓“怀”,名字“嬴”就是娘家的姓。后来她嫁给了重耳,重耳回国当了晋文公,后世又称她“文嬴”。
经过一番考验,秦穆公了解了重耳的脾气秉性,认为他和夷吾父子决然不同,识大体,讲信义,送他回国去当国君,大体可以敲定了。于是秦穆公隆重设宴,向重耳摊牌。两人按照周朝时的路数,在酒宴上各自念《诗经》,进行了一场交易。
秦穆公先朗诵,是一首《采菽》:“君子来朝,何锡予之?”诗句的意思是说,君子来朝拜我,我拿什么赐给你呢?
里面暗含的意思是,你将来可是我的附属国,不要忘了。
重耳明白,连忙拜谢,当即朗诵了一首《黍苗》:“芃芃泰苗,阴雨膏之。”诗句的意思是,小苗嫩嫩,全赖雨水浇灌呀。
暗含的意思是,公之大恩,我哪敢忘?
秦穆公哈哈笑了,又吟诵一首《鸠飞》:我一定帮你飞回晋国。
重耳赶紧答一首《河水》:我执政了以后,一定像河水归海一样向着秦国。
秦穆公豪气勃发,吟啸一声,最后朗诵了一首《六月》,诗的原意是歌颂周宣王返国中兴的。秦穆公就借这个典故,正式表了态。
妥!主宾皆大欢喜,拍板成交。秦穆公喜孜孜地敬了重耳一大杯:舅哥,你就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