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克!卓子是先君的骨肉,他犯了什么罪过,你要如此赶尽杀绝?!来啊,一剑杀死老夫,朝堂便是你的。但你须答应我留下先君的这点血肉!”荀息蜷缩在晋侯宝座前,用双臂和袍袖拢住怀中的卓子。这孩子和他哥哥一样,像是吓傻了,不知啼哭。
在他身旁为之奋战的最后一名卫士也倒下了,这是荀息最后的一丝希望。面前,里克、屠岸夷等人个个仗剑在手,怒目而视。在他们眼里,荀息看不到哪怕一丝怜悯和同情,他和卓子不是一对普通的老人和孩子,他们是晋国走向未来的绊脚石。
宝剑无情,人亦无情。
“申生公子是不是先君的骨肉?他的下场又如何?谁曾给过他活的机会?!”里克剑指荀息。
申生……多么遥远的名字啊……若他活到今时今日,晋国能避免这动荡的局面吗?
“杀了我!”荀息放开卓子,一把抱住里克的腿。“杀了我!只要留下卓子,你可以为所欲为!”
“屠岸夷还不动手?!”里克厉声尖叫。
如黑塔般的屠岸夷想从荀息身旁跨过。不期荀息放开里克,转身一把抱住屠岸夷的腿。“力士不可!”
屠岸夷一脚踢开荀息,弯腰抓起卓子。后者如鸡仔般被抓在手里,接着被高举过头,猛地朝地上一摔。可怜卓子,连一声都没吭,就被活活地摔死在朝堂上。
卓子惨死,荀息竟像是疯了似地抓起地上的长剑,用尽全身力气朝里克刺去。里克眼疾手快,一剑格挡,复一剑刺入荀息体内。铜剑落地,荀息双手捧住长剑,痛苦地看着里克。后者脸上的冷酷、仇恨,在这一刻也竟消失了。
对手已死,孤独感油然而生。吾会遭逢同样的下场吗?
“军士们,随我杀入内宫,生擒妖妇骊姬!”
半个时辰前,屠岸夷率领三百甲士将里克府邸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只是排得整整齐齐,却并没有要冲进去的迹象。
里克家的门公躲在府门后,焦躁地透过门缝观察着门外的情况。不等冷汗收干,门外又是一阵喧哗。东关五领兵而至。
“屠岸夷,为何还不攻打?”
“大司马不到,小人不敢轻举妄动。”
从屠岸夷身旁绕过,后者冷不防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屠岸夷臂膀如铁钳,只听“咯”的一声,东关五脖子断裂,气绝身亡。丢下尸体,屠岸夷振臂高呼:“重耳公子就要入城,不想死的随我入宫,诛杀逆臣荀息!”
听说重耳要回城,众军士下兵刃,甘愿倒戈。
屠岸夷又叫到:“请里克大人出来主持大局!”
府门应声打开。里克身披白麻,手挺宝剑,带着数十名家将一涌而出。“儿郎们!先君尸骨未寒,荀息就私立新君。今里克代先君整肃朝纲,迎立重耳公子。欲从者,随我来!”
前一夜,两条人影披着夜色拐出一条巷子,来到一处宅子的后门。
一丝光亮极微弱地从门缝中闪过。有人探出头,又缩了回去,木门开得更大,两人闪身而入。
里克一整晚都不曾合眼。
他预计荀息在一天之内必定会对他下手。是以,阖府家将全副武装。他又联络了几位大夫,一旦大街上乱起来,众人须即刻增援。可饶是如此,里克仍觉得自己落了下风。绛城兵权在梁五、东关五手中,自己的胜算又有多少?
“老爷,骓颛大人带着一位大汉求见。”下人进屋禀报。
里克一愣,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戌时二刻。”
骓颛深夜到访……
“大人,剿灭荀息一党,就在今晚!”刚进屋,骓颛就迫不及待地说到。
“这位壮士是……”里克警觉地问。
骓颛一拍额头,说:“下官一时兴奋,竟忘了说。这位壮士叫屠岸夷,虽然在东关五军中效力,却是下官生死之交。适才他来下官府上,说明日一早,东关五命他率三百甲士来府上捉拿大人。”
里克仔细听着,时不时抬头留意屠岸夷的神情。
“大人,不如现在就定一条计策,先发制人?”
里克沉吟半晌,说:“这事有些蹊跷。从行刺到现在,几乎一整天了。他何必等到明天?”
屠岸夷突然站起来,几步来到墙边,猛地拔出悬挂着的佩剑。“大人若觉得我使诈,小人这就以死明志!”
“壮士息怒是在下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里克一把抓住屠岸夷的手腕。“如今时局不定,在下不得不多生个心眼。”里克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这是梁五派人送来的密信。”
骓颛读罢锦帕,又交给屠岸夷。“梁五为何要给大人透露军情机密?”
“此人阴险,就算他有心投靠,也绝不能留!”里克说。
东关五对荀息和梁五延误抓捕里克时机一事极为不满。
梁五瞪了他一眼,说:“将军好心急!如今尚无十足的证据证明此事是里克做的。贸然动手,只怕落人口实。”
荀息也说:“里克等人是要捉拿,但不能大张旗鼓。老夫以为,择选一名心腹军官,带一哨人马,连夜捉人,神不知鬼不觉,这事才会成功。”
东关五心中早有人选。“末将有一名心腹叫屠岸夷。此人身高过丈,天生神力,万夫莫敌!若有此人,大事可成!”
稍停,一个黑大汉跨进内殿。此人高耸入云,,皮肤黝黑,膀大腰圆,活脱脱一头猛狮。荀息从未见过生得这样的人,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竟不能从他身上移开。
屠岸夷手叉在胸前,朝荀息、梁五深施一礼。其声如洪钟,响彻整个殿堂。
荀息由衷赞叹:“果然是位壮士!”
“屠岸夷,你在我帐下听用,也有些时日。我知你本领高强,可惜始终没有立功的机会。今日,上卿大人要委你重任。若办好了,保管你将来高官厚禄,光耀门庭!”
“得蒙三位大人器重,小人甘愿赴汤蹈火!”
“好!”东关五一拍桌案。“吾有一计,乘今夜夜深人静,壮士可带三百甲士冲入里克府邸,将他阖府上下左右人全抓起来。只要里克伏法,不怕别人不从!”
荀息拿不定主意,低头沉吟。
“不可!”梁五打断他。“今日小主遭难,里克必有提防。若贸然冲进去,就怕两败俱伤。依我之计,不如等明日天明再动手。”
“若有什么差池……”
“若有差池,梁五提头来见!”梁五一拍胸膛。
明日清晨,决战即将开始公元前651年,秦穆公九年,冬。
诛灭荀息的次日早朝,大殿上少了一半人。这朝堂,俨然成了里克一家的。
“列位大人,逆臣荀息、梁五、东关五已伏诛。大位空悬,今召集列位,是要公推一名公子继位。”
众人各个低沉着头,不愿与他交流。里克明白,众人能走到一起,只是因为受到更大的威胁。
“在下提议,吾等联名做书,迎接重耳公子回国!”
朝堂上顿生骚动。
贾华、骓颛等人互望一眼,怎么不提夷吾的名字?是迫于公议,还是其中有诈?
内侍抬出桌案,丕郑听写,里克口述。一字一顿,他是要让所有人都听得真切。
书简写罢,里克抓起一支新的竹简,头上空出些位置,带头刻上自己的名字。随后,内侍捧着木盘来到每一位大臣面前,各人都按顺序亲自刻上自己的名字。最后,内侍将竹简装订成册,交到里克手中。
“里克以为,朝中局势纷乱,信中若无狐突老大夫的署名,重耳公子未必能信。”
众人真辩不明里克是忠是奸。
里克朝丕郑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说:“大人,狐突大人闭门谢客多日,就怕他不肯上朝。”
贾华抢出一步。“下官与老大夫过从甚密,愿为说客。”他停顿片刻,又说:“还是由下官带着竹简前往,即便老大夫不愿上朝,也能在府上署名。”
里克鄙夷地一笑,爽快地把竹简交给贾华。
从贾华告辞离去,丕郑就伸长脖子盼着。里克此计虽妙,可万一狐突真在竹简上署名,重耳还朝也就生米成炊了。他时而看着里克,后者竟似有十足的把握。
贾华去而复返,间隔极短。丕郑见他一脸愁容,方佩服里克的未卜先知。
“老大夫可署名了?”里克胸有成竹。
贾华一脸羞臊。
答案昭然若揭,众人不免发出失落的声音。
虽然没有狐突的署名,迎立重耳的计划却未曾停下。里克派屠岸夷为使出访翟国。屠岸夷也不推诿,接过竹简,回府稍作准备,次日清晨便启程。
腊月,屠岸夷终于到了翟国。听说是晋国使者到,小番儿赶紧入城禀报。其实早在数日前,翟国上下已经获悉晋国内乱。吾离阴阳怪气地对重耳说:“公子终于盼来了这天。”重耳一声不吭,心想自己离国多年,朝中还能剩几人为自己效命。
屠岸夷上殿,众人为之一震。吾离出身蛮夷,见惯高大威猛的虎将。可像屠岸夷这样的却也少见。吾离越看越喜欢,恨不得将之招至麾下。又一想,有此人在晋国营中,势必是翟国的心头大患。一阵红、一阵白,吾离的表情怪异至极。
重耳也上下打量屠岸夷。他还在晋国时从未见过此任,不知是哪位大人慧眼识才,留他在朝中为官。
“大戎主,下官屠岸夷奉晋国大夫里克之命,前来奉迎公子重耳回国继承晋侯位。”
吾离听了,心花怒放。
小番儿将竹简递到吾离手中,吾离看得满意,又交给重耳。重耳接过竹简,直接跳至署名处反复看了三遍。
“恭喜公子!如今贵国奸佞已除,公子回国便可大展拳脚。将来成就霸业,可别忘了吾离与公子间的友情!”
重耳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