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太史赜不敢看百里奚,将目光移向一旁。他知道这些事瞒不过百里奚的眼睛,只是在想能拖延一日算一日。如今百里奚将此事挑明,太史赜纵使想隐瞒,也无济于事。
“左庶长也知道了?”
“他和老夫一样,都是胡乱猜的。在这秦国,也只有太史大人能参得透这天象了。”
太史赜一把抓住百里奚的手腕回到寝帐,撤下所有侍从,这才低声说到:“下官不敢欺瞒老大夫,这次会盟确实会落空。”
“太史大人什么时候知道的?”
“先王驾崩前,君上和下官进京面圣时。先王驾崩前曾对君上说,晋侯发往诸侯的邀约信函都被他截了下来。他说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不撼动齐侯方伯的地位,从而让齐侯全力支持世子登基。”
“先王将这些事告诉君上,藉由对君上的信任,换来秦国对晋国的钳制。”
“下官也是这么认为的。”
“先王果然不简单,临死前还能想出驱虎吞狼的计策。”百里奚沉吟片刻。“即便如此,君上又怎么会就范?毕竟这也是君上首次参加的会盟啊。”
太史赜一脸犹豫,最终还是忍不住说:“君上听说自己首次会盟被先王搅和后,险些……险些失去理智。先王情急之下摘走了君上随身挂饰的玉佩。玉佩最终落在了世子的手上……”
“你说君上对先王动了手?!这……这可是弑君的大罪啊!”百里奚急得直冒冷汗。“太史大人当时在场,为什么不……”
“事出突然,下官也来不及反应。”
百里奚长叹一声,说:“若先王真是因为君上而驾崩,日后君上势必要受制于人。如此一来,霸业怎能成功?”
刚过亥时,寝帐外忽然火光攒动,乱作一团。太史赜刚想出去看个究竟,一名小卒进帐禀报。“启禀两位大人,晋侯行辕抓住一名刺客。晋侯并无大碍。晋侯请君上并众位大人同去行辕议事。”
“刺客?!”两人意味深长地互望一眼。
晋侯行辕外,秦穆公已经在西乞术和嬴槊的陪同下赶到。
秦穆公面色铁青,神情格外凝重。
“君上,发生了什么事?”
秦穆公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嬴槊从旁插话:“刚才晋国传话过来,说生擒了一名刺客。晋侯震怒,要当众审问刺客。”
这时,行辕内走出一名内侍,说:“众位大人,晋侯有请!”
秦穆公浑身一激灵,心扑腾扑腾地乱跳。
行辕里,晋献公居中而坐,荀息站在身旁。王子虎先一步到来,在上首坐下。穆公居于下首,四位大臣站在身后。
秦穆公强打精神,暗自告诫一刻没有见着刺客,一刻不能露马脚。他深吸口气,双眼爆出,说:“晋侯,何人胆敢派来刺客?”
晋侯冷眼朝左右扫视,说:“贤婿不知道吗?”
秦穆公说:“孤不知道。”
“大人呢?”他转向姬虎。
姬虎问心无愧,道:“下官也不知道。”
“带刺客!”晋侯大声吼叫。
秦穆公双手攥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营帐门口。心跳继续加速,简直要从嗓子眼里奔出来。站在身后的西乞术也是双眼爆出,深怕见着李翁伯。
不多时,帐外响起一阵嘈吵声,几名武士推搡着一名黑衣人走了进来。那人才刚一探头,秦穆公险些惊呼起来。原来那刺客身高足有七尺,远比李翁伯来得魁梧。
确信刺客不是李翁伯,秦穆公总算神气起来。他微微晃动肩头,坐直身子,带头喝道:“好大胆的刺客!竟敢行刺晋侯。究竟是谁派你来得,还不速速招来!”
“贤婿,不动大刑,他是不会说得。”晋侯阴阳怪气地说。
秦穆公站起身子,挡在晋侯和刺客中间。“西乞术将军,给我重重地打!”
西乞术也为那刺客不是李翁伯而放下心来。如今听到穆公召唤,西乞术抢步上前,从武士手中接过棍棒,照准刺客臀股部一顿乱棍。刺客起先还嘴硬,不吭一声。时间一长,他吃不住痛,嗷嗷乱叫。西乞术收起棍棒,喝道:“说,是谁派你来得?!”
“小人招了!是重耳公子派小人前来行刺!”
“重耳公子?”荀息来到刺客面前,顾不得身份,一把拽住刺客的衣领。“真是重耳公子派你来得?”
刺客口含鲜血,痛苦地挣扎。“小人不敢有半句虚言!求大人饶恕小人一命!”
荀息撇下他,转身对晋献公说:“君上,刺客是重耳公子派来的。”
“重耳?”
“他定是觊觎君位,才出此计策。”
“逆子!”晋献公勃然大怒。
“重耳公子不除,只怕日后仍有变数。”荀息说。
“求晋侯饶恕小人!”刺客又叫嚷起来。
荀息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来人,将这逆贼斩来见我!”
秦穆公说:“晋侯,既然凶手伏法,孤等也该告辞了。”
如今行刺成了家事,晋献公也就任凭秦穆公等人离去。
待行辕撤空,晋献公说:“荀息,赶快拟旨,命里克速速率军平定翟戎!势要把逆子的人头带来见孤!”
“君上,万万不可派里克前往!”荀息跪地禀告。“里克素来于申生、重耳公子走得最近。若派他前往征讨,必不能尽心尽力!”
“老大夫有何计较?”
“君上可差大夫梁五前往征讨。”
“梁五?”
“他是臣的心腹,办事自然尽心竭力。”
“只要能拿得逆子的人头,爱卿可随便行事。”
再说秦穆公君臣回到行辕,已过了子时。众人皆无睡意,围坐在一起。
秦穆公暂时放下李翁伯,将重耳的安危捎上心头。“如今捉了个重耳派来的刺客,他的处境越发地凶险了。”
百里奚说:“君上切莫被荀息骗了。”
“被骗?”
“重耳远在翟戎,怎么知道晋阳的事?况且真被他知道了,派人前来行刺,时机又怎么掐得准?”
“如果不是重耳,那会是谁?”
“荀息。”
“荀息?”
“荀息为骊姬夫人办差多日,时刻不忘铲除重耳。如今只要找人假扮刺客,在宾客面前抛出晋侯父子不睦,势必令晋侯对重耳公子深恶痛疾。若臣没有猜错,荀息还会建议晋侯派他人替换里克前往征讨翟戎。趁机削弱里克的实力。”
“晋国风云变幻,恐怕近在眼前了。”太史赜附和到。
“照今日时局,君上应当速速准备,一旦晋国发生内乱,君上就能送夷吾公子回国,从而确立秦、晋两国不可分割的关系。”
八月初一。
第二天就是会盟日,可是直到中午,方圆一百里外仍然没有风吹草动。大局已定,诸侯将不会前来会盟。
“为什么没人来赴晋阳之盟!”晋献公在行辕内拼命咆哮。无论是桌上摆得,地上放得,只要被晋献公看见,无一免于他的暴怒。左近内侍,并荀息在内,无人敢靠近。
“君上息怒!君上息怒!”荀息只能绕着晋献公一边打转,一边苦苦哀求。一不留神,一只酒爵正巧打在荀息的额头上。
“禀君上!”一名小卒进帐禀报。“前方加急密报,齐侯邀约天下诸侯于明年七月会盟曹国葵丘。”
晋献公几乎要把小卒生吞活剥了。
“齐侯邀约天下诸侯于明年七月会盟曹国葵丘。”小卒重复到。
“齐侯邀约天下诸侯会盟葵丘?”晋献公悄无声息地朝小卒逼近。
“是!”
晋献公猛地拔出佩剑,用尽全身力气,照准小卒的脖子就是一剑。人头落地,鲜血入泉涌般喷出。荀息大惊失色,吓得瘫坐在地上。
“姜小白!若不灭你,难消孤心头之恨!”他越骂越气,脸涨成紫酱色。佩剑如雨点般在小卒的尸体上来回砍刺。“荀息!传令大军开拔,孤要踏平临淄城!”
“君上息怒!”荀息生怕晋献公真地作出冲动的决定,也顾不得晋献公手里滴着血的佩剑,连滚带爬地到晋献公身旁。“君上息怒!讨伐齐国事关重大,切不可意气用事!”
“孤忍让姜小白多时,这次绝不能再忍!”
“君上!”
“荀息,若再不传令,孤先杀你祭旗!”宝剑直直地指向荀息。
荀息无奈,只能退出行辕。但他并没有对军队下达任何指令,而是跑去了秦穆公的行辕。守卫行辕的秦国军卒本想拦着他,被荀息一把推开,硬生生地闯了进去。
“秦侯,大事……大事不好!”
秦穆公正同几位大臣在一起,见荀息一脸惊恐地闯入,似乎并不意外。“老大夫何事惊慌?”
“秦侯,这次晋阳会盟怕是……怕是砸了!”荀息险些哭出声来。
“砸了?”一副伪装的错愕。
“直到此时,方圆百里之外仍不见有人马赶来。后来又获悉奏报,说齐侯邀约天下诸侯于明年七月葵丘会盟。君上以为诸侯不来赴盟,就是因为收到齐侯的邀约,于是,他就要发兵攻打齐国。微臣无可奈何,只能来请秦侯相助。”
“孤能帮什么忙?”
“请秦侯出面相劝,让君上打消伐齐的念头。”
“这……”
“荀息大人,晋侯一时在气头上,过几日就会好的。”百里奚说。
“百里大人有所不知,敝国君上对此次会盟最为看重。一旦被他认定有人蓄意破坏会盟,他是决不会善罢甘休。”
“晋侯年事已高,还望他多多保重。”太史赜不痛不痒地说。
见秦穆公君臣仍然无动于衷,荀息急得大汗淋漓。他在心中把秦穆公到嬴槊骂了个遍,可又一想,秦穆公想要称霸,晋国上下无人不知,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晋国若真地同齐国交战,秦国便是最大的收益者。他又怎会出面调停呢?
“荀息大人。”百里奚说。“老夫有一计策,或许能暂缓晋侯东进的念头。”
“请老大夫赐教!”
“重耳公子既然能派刺客到晋阳,难道就不会派刺客去绛城刺杀奚齐公子?”
只稍一点拨,荀息立时茅塞顿开。他赶紧谢过众人,转身匆匆回去。
秦穆公笑道:“老大夫的计策果然高明。”
“君上,我们也该回去了。到明年葵丘会盟前,还有许多事要做。”百里奚说。
“孤当如何辞行?”
“就说西戎寇边,需亲自督战。”
第六节.试探
公元前652年,秦穆公八年,九月。
穆公刚回到雍城,便与蹇叔、百里奚等人进行了一次详谈。
蹇叔和百里奚并不知道秦穆公派人刺杀晋献公的计划。但他们一致认为,明年葵丘会盟,极可能是决定晋献公生死的分水岭。
“此次晋阳之行,臣看晋侯气数将尽,不出意外,我们也该行动了。”百里奚说。
“他该登场了嘛?”秦穆公快忘了这个住在雍城的闲人。
“梁国公主为他添了位嫡子。他越来越具备继承晋侯大位的资质了。”蹇叔说。
“夷吾近来的动向如何?”秦穆公从不把夷吾放在眼里。
“每日不是在宅邸饮酒作乐,便是和公子敖出郊打猎。”
“孤怕他们走得太近了。”
蹇叔说:“这倒不怕,夷吾城府颇深,不会为了公子敖而舍弃与君上的联盟。”
“关键在于,夷吾公子能给秦国带来怎样的利益。”百里奚对这一点仍不甚放心。
蹇叔性情直率,直接问到:“要想得到夷吾公子的承诺并不困难。只是要请主母出马。”
穆姬夫人是夷吾的异母姐姐,两人在晋国往来甚少。可同为生活在秦国的异乡人,穆姬夫人倒是时常前往夷吾官邸探视。
在穆姬夫人眼中,夷吾十足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这不能怪他,在骊姬姐妹入驻绛城前,夷吾是晋献公最宠爱的儿子。夷吾曾被无数人视为晋侯最有力的竞争者。所有见着夷吾的人都会情不自禁感叹一声,作为晋侯的继承人,他实在是既潇洒,又风流。
他将这份潇洒、风流不折不扣地带到了秦国,丝毫不顾及别人的看法。
穆姬夫人多曾劝夷吾需收敛一些娇纵。夷吾却总是还以微笑,依然故我。他倒是每每向姐姐感叹秦国的魅力,表示若非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回去晋国的。
穆姬夫人受了秦穆公的嘱托,再一次来到夷吾的府邸。今天他刚巧没有出门,在家欣赏嬴敖送来的舞女的婀娜的舞姿。
“弟弟好雅兴,都什么时候了,仍不忘享乐。”
“姐姐!”夷吾举起酒爵,满饮了一杯。“姐姐替夷吾谢谢姐丈送来的美酒。”
“当年吾去屈城看你,你还整天吵着要回绛城。如今雍城离家更远,你反倒不愿意回去了。”
“姐姐,屈城能有这般享受?就算是有,君父日日想着要铲除我,我在屈城又怎么能住得安稳?”
“若君父不在了,你愿回晋国继位吗?”
夷吾手中的酒爵滑落在地,一杯酒全都撒在身上。他顾不上满身酒水,爬到穆姬夫人身旁,惊恐地说:“姐姐怎可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穆姬夫人觉得好笑,说:“弟弟真地不知道?”
“知道什么?”
“君父在晋阳约盟天下诸侯,可仅有天子和秦侯两家赴会。听说那些诸侯是为了赴齐国的会盟才不来晋阳。为此,君父发誓要踏平临淄城。”
“这和君父在不在世有什么关系?”夷吾不解地问。
姬夫人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百里大人善于相面,他说君父气色惨淡,恐怕……恐怕时日无多了。”
“君父病了?”
“这个倒不曾说。但似乎与生病没关系。”姬夫人为难地“啧啧”几声,说:“大人还说,君父年寿只剩一年了。”
“一年?”夷吾的眼珠都快跌出来了。
“弟弟还是早作打算。一旦晋国有变,秦侯就会护送弟弟回国登基。那时国中再有人接应,不怕骊姬、奚齐一党不服。”
“姐姐是说姐丈要立夷吾为晋侯?”
“弟弟在雍城住了那么多时日,难道还不明白吗?”姬夫人反问到。
夷吾傻笑道:“明白!当然明白!小弟只是怕姐丈不愿为小弟出头。”
姬夫人成竹在胸地说:“弟弟只管做好准备。其余的事,有姐姐包办。”
“全凭姐姐做主!”夷吾起身给姬夫人深施一礼。
穆姬夫人专程为了晋献公的事而来,令夷吾满腹狐疑。
郄芮和吕饴生从屏风后转出来,一人一边在夷吾身旁坐下。夷吾挥挥手,叫退舞女,这才将一脸愁容堆上脸庞。
“公子,长公主来得蹊跷。”吕饴生说。
“是啊,来得毫无征兆,又说了些奇怪的话。”
郄芮说:“百里奚素有贤名,被他看过,恐怕君上真地时日无多了。”
“我看其中有诈!”吕饴生素来小心谨慎。“百里奚虽然聪明绝顶,但毕竟不是医人,也不见他给君上号脉问诊。前方的探马说君上每日喝酒吃肉从不减量,哪像是大限将至的人?况且说是一年内,日子怎么能掐得那么准?”
“那长公主为何要劝公子争夺继位?”
“姐姐表面要我去争,其实是不要我争。”夷吾看着两人不解的表情。“在晋国时,姐姐只和申生、重耳走得近,哪有把我放在眼里。如今她专程来劝我争位,如果不是国内有人专等着我,就是要我打头阵试探国内的虚实。她一定是和重耳串通一气,等我探明国内虚实,重耳再与里克里应外合,杀回国内。那时,我只有二位大夫相助,重耳却有里克,我们怎么斗得过他?”
“照公子的意思,我们就不回去了?”
“不,姐姐要我回去,我就回去!”
“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吕饴生问。
“姐姐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姐丈当年把我带到雍城,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扶我上位。无论姐姐心里怎么盘算,终究只是女流之辈。只要能讨姐丈的欢心,何愁大事不成?”
“公子是想……”
“割地。”
“割地?!公子,万万不可割地啊!”郄芮出生行伍,对晋国每寸土地格外地看重。“晋国土地皆是晋人寸寸夺来的。公子怎能拱手让给他人?就算秦侯接受了公子的馈赠,帮助公子登基,晋国人又会怎么看待公子?”
“郄芮,你是真蠢还是装蠢?”夷吾像个惯用伎俩的市井商贩那般贼笑道:“谁说真地要给他?”
“假的?”
“公子,若被秦侯知道是骗局,后果不堪设想!”
“吾只身在秦国,无论怎么允诺,都不可能马上兑现。这点秦侯不会不知道。至于吾回国之后,千山万水阻隔,他想找我要,也没处可找。如果他要动武,情理二字可都不在他这边。”
“秦侯老奸巨滑,身旁又有蹇叔、百里奚等智者相助,公子的计谋很容易被他们识破。”吕饴生提醒到。
“在秦国这些年,吾韬光养晦得如何?”夷吾得意地问。
“毫无破绽!”两人异口同声。
“吾也觉得毫无破绽。既然人人都以为我是个不中用的人,由我来做晋侯,岂不正合了秦侯的心意?”
“即使如此,若晋国内无人拥戴公子,却也难办啊!”
“秦人贪得无厌,难道我晋国人各个都高尚?二位大夫只消悄悄潜回晋国,经营里克、丕郑二人,吾等不就有内应了?”这盘生意,他像是早已胜券在握。“来人!”越是得意,夷吾越是显得轻佻。“吾要求见秦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