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公毫无防备,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险些瘫坐在地上。他仗着胆子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一个白衣人慢悠悠地从棺椁后转出来,朝穆公步步逼近。
由于那人是从暗处转出来,穆公先只看到他一身缟素。当阴影完全退去,毫无表情的一张脸才脱颖而出。
“秦侯来了?!”世子像刚从棺椁中爬出的幽灵,步步逼近穆公。
“太子节哀顺变。”穆公迅速调整过来。
“秦侯没去公子带的府上?”他仍是阴阳怪气。
穆公冷眼盯着他,想把局势扭转过来。“臣在雍城听说大王驾崩,星夜兼程,率三千甲士进京勤王。”
“勤王?王都没有,勤什么王?”太子突然凑近。“莫非是给公子带勤王?!”
“臣嬴任好躬奉世子继承大统!”
“好个嬴任好,先王在时你欺我年幼。如今先王死了,你反而假惺惺地要奉我为王。你究竟是何居心?!”
“臣一心侍奉周室,并无二心!”
“并无二心?恐怕是你担着弑君的罪名,心中有鬼吧!”
穆公猛地抬头看着姬郑,心想这事怎么就被他知道了?再一想,无凭无据,恐怕只是这小子在探自己的底。想到这里,穆公略平了平气,道:“太子此话何意?”
太子从袖管中掏出一块玉佩,在穆公面前连晃数下。“这可是你的?”
一阵凉意灌透穆公的背脊。这块玉佩是穆公父亲赐他的,跟着他已有几十年,平时都挂在腰间。上个月离开王城后,穆公就再也没找到过。
“臣一直在找这玉佩,不曾想到它真掉在了宫里。”
“秦侯好会说瞎话。”姬郑怕穆公抢走玉佩,赶紧将它收起。“王城那么大,这玉佩为何无缘无故地掉在了先王的手里?!”他突然加快语速,想要吓倒穆公。
先王的手里?!难道……
“你刚走,先王就驾崩,手中还攥着玉佩……你敢说先王不是被你害死的!”
姬郑绕到穆公身后,在穆公的肩头重重一按。“吾本有意告发你,但念在你亲自带兵进京的份上,便放你一马。”
“臣嬴任好愿奉迎太子登基!”
“真的?”
“千真万确!太……哦,不,大王,请大王出殿接受万民朝拜!”穆公给姬郑重重磕了一个头。
“好!孤果然没有看走眼。只要秦侯一心为孤,孤绝不追究!”他瞬间改了自己的称谓。“孤甚是喜欢这玉佩,秦侯就当割爱吧。至于这件事,唯孤、太宰和秦侯三人知晓。”
“请大王更衣,臣这就出去准备。”说完,穆公马上起身,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
穆公走后,宫门仍是敞着。冷风灌进宫殿,冷得姬郑直哆嗦。即便如此,他贴身的衣服仍是湿了一片。当初惠王将慌忙中从穆公腰间撤下玉佩交给姬郑,要他依计行事时,他原以为这是自掘坟墓。若不是太宰极力谏言,姬郑根本不敢要挟穆公。
姬郑亲自关上宫门,又跪倒在惠王的棺椁前。这次,他彻底放开胸怀,失声痛哭。
冷风灌得穆公直哆嗦。刀口上捡回一条命,总算是大难不死。可是弑君的把柄落在世子手中,总不是个办法。况且还有太宰……也罢!能被天子要挟,总好过旁人!
一个时辰后,姬郑在在朝大臣和内侍的陪同下走上王城城墙。他着了身天子服,外披白麻,俯视城外的秦军。
见天子走上城头,穆公率众人跪倒在地,高呼:“恭迎天子登基!”
公元前652年,穆公八年,春正月二十。雪。
按惯例,齐桓公总是提前十天赶到会盟地。
曹国洮城天寒地冻,即使加固行辕,烤上篝火,仍挡不住刺骨的寒风。齐桓公穿着厚实的棉衣,一边烤火,一边饮酒。齐桓公的骨头早几年就受不起湿冻。每到阴冷天,他都得靠黄酒度日。
他顾不上风湿痛,得意洋洋地噘烤肉,看着郑国世子姬捷递来的行辕布局图。才看了一眼,他便把布局图甩在地上,冷笑道:“郑姬后人如此,真是可悲!”
管仲坐在一旁,弯腰捡起布局图,仔细研读,最后偷偷将之藏在袖管中,继续喝酒。
“禀君上,太宰率会盟军队已进入曹国境内。太子留守王城,接见秦侯的勤王!”一名探马进行辕禀报。
“什么?!”齐桓公手中的酒杯摔在地上,酒水四溅,险些打在管仲的衣袍上。管仲赶紧收起衣袍,免得齐桓公又要掀翻桌案。“姬郑算什么东西!前番向孤报丧,求孤出面助他登基。如今孤汇聚天下诸侯,他自己倒不来!好大的架子!”
“君上息怒!”管仲说。“秦侯亲率大军勤王,世子留守王城接见,也属份内之事。”
“嬴任好又算什么东西,还不是天子的马夫?孤每次会盟诸侯,从不请他。他劳师动众,无非是要行谄媚。这等下贱的伎俩,太子怎会看不出?”
“太子涉世未深,且长年受公子带的威胁,此时多一个盟友就多一份保障。君上难道忘了他正是依仗君上是他的舅父,才敢将洮城放手交给君上。”
听了这话,齐侯的怒气渐消。他边回味着管仲的话。“姬带无依无靠,怕他做什么。孤只消在诸侯中下令,看有谁敢接纳姬带。”不等管仲反应,齐侯已经唤来司仪,命他向各行辕的诸侯传令,不许任何人接纳公子带。
“按礼数,君上当亲自迎接太宰。”
“仲父代替孤就行了。”
年纪的增长,并未消磨齐桓公一丝的骄狂。
“君上又来了。当年单伯代替先王会盟,君上尚且出迎。太宰是周公后裔,又是世子最仰仗的老臣,君上怎可怠慢与他?况且这次会盟是为巩固君上在诸侯中的地位。君上无论如何都得亲自出迎。礼遇越隆重,越显得君上与众不同。”数十年君臣,管仲总能准确地把握齐桓公的脉搏。
齐桓公梳理着胡须,心情稍平缓了些。
“臣还听说,太宰非但是先王、太子面前的红人,更是诸侯间的红人。”
“此话怎讲?”齐桓公不慎折断了几根胡须。
“这两年,晋侯曾多次命人给太宰送礼。连与公子带过从甚密的秦侯都有心巴结他。”
“仲父是要孤也巴结他?”齐桓公最不屑屈尊降贵。
管仲微微一笑,道:“有臣在此,管保太宰来巴结君上。”
二十七日,齐桓公率众诸侯于行辕外三十里处迎接太宰。
连日奔波劳顿,太宰姬孔显得气色欠佳。和王城的生活相比,出一趟远门简直能要了他的命。这几日非但吃不下东西,连觉都睡不好,更别提还要忍受刺骨的寒风。真怀念温暖的宫殿啊!
齐侯率众家诸侯出迎三十里,太宰睁开眼睛,只见视野中一片旌旗翻滚,队伍朝左右排出,仿佛平原上的一条巨蟒。面对诸侯如此礼遇,太宰倒有些始料未及。太子是担心东巡遭人冷落才派自己前来,现在看来,太子多虑了。
队伍凑近,太宰一马当先来到阵中。另一面,齐桓公也甩开众家诸侯,朝阵中走来。众诸侯显然未料到齐桓公竟甩下他们自己独自迎上去。他们只得互望一眼,尴尬又气愤地催动马车跟了上去。
待搭得上话,齐桓公拱手抱拳道:“太宰大人一路辛劳,小白率众家诸侯在此迎候大驾。”身后众诸侯赶紧抱拳,朝太宰施礼。
宋桓公与齐桓公打了数十年交道,当年甄邑会盟时,刚登基的宋桓公还有极为忌惮齐桓公,一晃三十年过去,宋桓公羽翼丰满,唯独他敢和齐桓公分庭抗礼。再者,这次来洮城,世子兹甫随队而行。这位世子胸怀大志,处事颇有霸主风范。他曾多次对宋桓公谏言,如今齐国已是强弩之末,韬光养晦的日子将不长久了。“御说恭候太宰大人。”
姬孔回礼道:“下官何德何能,敢劳烦宋公、齐侯,及众家诸侯远道来迎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补救:“齐侯,天子驾崩,事出突然。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下官此次前来,是要特地劳烦齐侯率众家诸侯公推新君登基。”
齐桓公一脸得意,说到:“天子驾崩,当由太子郑继位。”他故意加重语气。
“齐侯,不如先请太宰进行辕休息。国本大事,可待稍后再议。”宋桓公又不适时宜地打断。
齐桓公面有不悦,却也发作不得。“请太宰大人随孤同往行辕休息!”
姬孔一拱手,请齐桓公头前引路。齐桓公并不谦让,引马走在前面。姬孔知道齐桓公为人骄狂,也不同他理会,故意放慢马车。宋桓公见姬孔落后了,赶紧催马上前。如此一来,反倒是宋桓公与太宰姬孔并肩同行。两人边走边说,好不热络。
齐桓公走在最前面,忽然听到身后说话声,回头一看,却见太宰与宋桓公聊得正欢。他有心发作,又师出无名。无奈,他只得继续走在前头,将满腔怒气压在胸中。
直到将太宰送入行辕,众诸侯也各自散去。
宋桓公回到行辕,志得意满地对兹甫说:“孤今天可算是解气了!”
“恭喜君父!”兹甫生得矮小,却极其精干,一对眼睛闪闪发光,显得满腹计谋。
“姜小白果然是强弩之末,孤试了两遭,他都忍了。若换了三十年前,呵呵……”憋了三十年的恶气,总算消尽。
“君父,照儿臣愚见,今晚宴请太宰时,君父仍需给齐侯留些面子。”矮子凑到宋桓公身旁。
“这是为何?”
“太宰大人刚到洮城,对环境不甚了解。可这次他远道而来,终究是冲着齐侯的一句话。所以,今晚宴请,太宰势必同齐侯打得火热。君父若要在此时发难,只怕日后既得罪齐侯,又得罪天子。”
“吾儿言之有理。”宋桓公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儿啊,不如晚上同孤一同赴宴。”
“儿臣遵旨。”兹甫终于等到了与天下诸侯交锋的机会。
一名军卒形迹可疑地掩入宋桓公的行辕。“君上,从齐国行辕来的密报到了。”
兹甫接过密报,一脸得意地望着父亲。宋桓公满心欢喜,说:“快看看密报上都写了什么。”
兹甫才打开密报,便紧锁眉头。宋桓公看他面色有恙,急忙接过密报。“晋侯想邀约天下诸侯会盟?!”
“太宰既然这么对齐侯说,恐怕不会有假。”
“可天子为何要截杀信使?”
“君父难道忘了,自齐侯继位以来,天下会盟从来都是齐国主盟。若此次换了晋国主盟,作为周天子若不加阻拦,被齐侯知道了,怎可罢休?”
“姜小白还敢反天?”
“齐侯不敢反天,却能定天。”
“定天?”
“太子差太宰前来会盟,就是要齐侯开口承认他的地位。”
宋桓公连连点头。“唉,天下的中心还是在齐国。”
兹甫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君父此言差矣,只因天下无人敢与齐国争锋,所以才让他得志。若此时出来个敢与他斗法的人……”
“谁?”
“晋侯。”
“诡诸?”
“他意欲主盟诸侯,就是要和齐侯分庭抗礼。如果今年没人去参加晋国会盟,晋侯必定生疑。君父只消差人在晋国散布谣言,称天下诸侯更愿赴齐侯之约而非晋国的。如此一来,便能引发齐、晋两国不睦。到时君父便可从中获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