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枝说:“下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三人皆停下脚步,看着公孙枝。
“昔日吾在晋国,多曾听闻重耳、申生的贤名。只有夷吾为人反复,得不到众多大臣的支持。但这样的反复小人,反而能为秦侯所用。吾与夷吾公子身边的大夫吕饴生、郄芮有些交情,不如由下官出面游说此二人,将来夷吾公子若出逃晋国,可请他们引他来秦国。那时迎立夷吾登基,晋国便在君上的掌握之中。”
太史赜点头道:“此计甚好。只不过,里克虽持中立,相较之下,他与申生、重耳关系较好。若我等迎立夷吾,就怕里克不允。”
嬴絷道:“太史不必担心。里克向来嫉妒荀息在朝中的地位。而荀息又是站在骊姬母子这一边。老夫看,只要不是奚齐公子继位晋侯,无论重耳、夷吾谁做晋侯,对里克而言都是有利的。故此,只要我们不和奚齐公子来往,我们迎立谁,里克就会支持谁。”
次日,里克上朝拜见秦侯。他神情自若,只与秦侯谈论婚聘之事。秦侯也装糊涂,随意敷衍。商定完毕,里克再行大礼。“秦侯,里克讨扰多日,索性不辱使命,这便要告辞了。”
“大夫难得来秦国,何不再待上几日,由孤的大臣陪同,游历一番,领略鄙国的风貌?”
“多谢秦侯盛情款待,但晋、秦和亲事关重大,臣此次出访,晋侯嘱咐微臣办完事后速速返国。因此微臣不敢耽搁。求秦侯恕罪。”
穆公与一旁的嬴絷等人互换了眼色,只见嬴絷出班奏道:“君上,臣与里克大夫相识以久。此次大夫来到鄙国,臣欲尽地主之谊,留大夫在臣的府上多住几日。”
里克一听,心中暗暗叫苦。“老大夫之情,里克心领了。只是晋侯确实要微臣早日归国。还请秦侯勿怪。”
穆公看里克急得脸色大变,觉得好笑。他不再挽留,命司仪备齐礼品,亲自送里克至国境。里克再三谢过,这才如释重负,转身下殿去了。
再说里克一行在秦国走得稳稳当当,不紧不慢。刚过了秦国,里克便将大队人马扔在身后,自己则带着几名心腹随从,星夜兼程。蒲城离国境最近,是以里克先奔蒲城而去。
来到蒲城,已是十月二十三。时至蒲城大雪,进入蒲城境地,一路上连人影也不见一个。但见四周景色萧条,他不仅感慨晋侯不念父子之情,将重耳发配到这种地方。
进城,迎面正遇见一人坐着马车朝城外赶。里克眼尖,认出车上的人正是老大夫狐偃。里克催马上前,施礼道:“大夫,里克有急事求见公子。”
狐偃见来人是里克,心中早意料到所为何事。他当即命车夫转向,陪里克去见重耳。来到重耳府上,重耳正在打盹。里克见状,悄悄将狐偃拖到一旁,小声问道:“大人,朝中发生巨变,公子怎么还有心思睡觉?”
狐偃并不回答,带头走进书房。他轻声咳嗽了一声,重耳这才缓缓睁开双眼。他见里克站在面前,赶忙起身施礼。“什么风把大夫吹来了蒲城?”
里克免去了繁文缛节,直切主题道:“如今朝中大乱,公子却有闲情逸致在此休息?”
“在下远离绛城多时,未曾知道朝中之事。”
里克看重耳一副不知所谓的样子,心肝肺都快被气炸了。
重耳听罢来龙去脉,大惊失色,跪在里克面前道:“君父向来不喜欢我兄弟三人。这次太子做出这等泯灭人伦之事,君父必定降罪。请为重耳指明一条活路!”说完,他又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里克赶紧扶起重耳,道:“微臣还不曾回绛城,对朝中之事尚不知晓。但不论如何,一旦君上痛下杀手,公子须速速逃离,决不可固守孤城。”
重耳双手抱住里克的袍服。“大夫教我该往哪里去?”
前一刻还是激动不已的里克,突然冷静下来,支支吾吾地说:“这个……微臣到未曾想过。不如等微臣回到绛城,探明详情,再作打算。”
重耳还想留里克多待一会儿,里克摆摆手,道:“微臣必须尽快赶回绛城。”重耳苦留不住,只得送他出城。
望着里克远去的背影,狐偃道:“公子果然有远见,以韬晦之法,探里克的虚实。”
重耳掸去肩上的积雪,道:“里克毕竟是个老狐狸,吾问他该逃往何处,他却支支吾吾,不愿表露心机。”
狐偃经不住猛烈的寒风,一阵咳嗽后,才涨红着脸问到:“公子觉得里克希望我们逃往哪里?”
“他从何处来,就希望我们逃往何处。”
“秦国若是生路,他为何不周全申生公子?”
重耳摇摇头,叹到:“申生是在劫难逃啊。”
狐偃一阵惋惜。“臣这就派人与秦国联系,早作准备。”
重耳一边走,一边抓住狐偃的手臂,斩钉截铁地说:“吾的生路不在秦国,而在齐国。”
“齐国?”
重耳蹲下身子,在雪地上画了天下大势。“嬴任好不辞辛劳和非议要同晋国和亲,无非是想借晋国之力逐鹿中原。一个尚需依靠晋国的诸侯,吾又怎能依靠他称霸天下呢?”
流放蒲城多年,重耳称霸天下的雄心仍不减,这令狐偃欣慰万分。“齐国虽好,可这些年齐侯倒行逆施,仅仅为了一个不识大体的蔡女,便兴兵伐蔡、伐楚……臣只是怕……”
重耳索性坐在雪地上,朗声大笑。“舅父,你觉得称霸天下凭借的是什么?”
“臣不知。”
“称霸需凭借武力。用武需要个由头。蔡女一事虽然荒谬,可齐侯就是需要这个理由。他不畏天下人的眼光,只要找个用武的理由,这才是霸主的所为。”里克在为另一个人的未来奔波.那人的未来可以预见,且将仅仅在短短数月内便有分晓。里克一路朝东北方赶去,特意绕开绛城,以免遭人瞧见。他一路催促车夫加快脚程,到了半夜才胡乱找个地方歇息。三天后,里克终于来到曲沃。
曲沃城位于绛城东北,是晋武公一族发迹之地。此地农耕发达,铁矿颇丰,极利于聚粮屯兵。晋献公虽然有意疏远三位公子,可念及与齐姜的往日恩情,才将申生赶往曲沃,为得是让他能安度余生。然而风云变化,谁曾料到局势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
马车驶入曲沃城,城中百姓似乎也闻听了变故,各个神色凝重,形迹匆忙。有人甚至准备了行囊,打算出城暂避。
申生的府前更显萧条。原本门外站岗的军卒已经没了身影,府内的侍女也不知去了哪儿。申生公子没有家眷,因此这座偌大的府第竟没有一丝人气。跨进府门,里克先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他只得继续朝里走去。
他好不容易才在第二进遇见一个老奴。老奴见是大夫里克,赶忙跪了下来。里克问他申生公子去了哪儿,老奴说公子独自去了齐姜庙。里克心中难受,只得又折向齐姜庙。
齐姜庙位于曲沃城郊,供奉着申生的生母。庙内,申生独自跪在齐姜的牌位前。里克从后走上前,轻轻唤了申生。申生面色惨白,双眼浮肿,茫然地抬起头。见到里克,两行眼泪缓缓垂下。
“太子,这是怎么了?”
申生曲着背,蜷坐在小腿上。“骊姬和荀息设计诓我……骊姬骗君父说梦见母亲,怪我等不去拜祭。于是君父命吾回曲沃。祭拜完,吾给君父献去祭胙。谁知回来禀报的人说,祭胙有毒。君父大怒,欲治我的罪。师傅杜原款苦苦相劝,竟被君父杖毙而亡。吾怕自己时日不多,故此来母亲的坟前祭拜,以尽母子之情。”说罢,申生失声痛哭,好不凄婉。
里克不觉为之动容,说:“这毒药分明是那贱妇下的,太子为何不向君上解释?”
太子提气,又泄了气。“君父年迈,为骊姬迷惑,离了她就茶饭不思。吾若说是骊姬下得毒,君父岂不更迁怒于我?”
“事已至此,太子也不必多虑。照微臣看来,太子不如就此高筑城墙,招兵买马。曲沃是武公发迹的地方,农耕发达,铁矿丰富。进可攻,退可守,不似那蒲城、屈城。届时,只要守住晋侯第一批攻势,然后反攻绛城。臣里应外合,不怕大事不成。”
申生慌忙摆手,道:“不可!不可!吾怎么能做出此大逆不道的事?”
里克无奈,道:“那太子就速速出逃,投奔秦侯去吧。秦侯与太子已有连襟的名份,定然会收留太子。等将来晋国局势稳定,再作打算。”
申生转念一想,说:“吾已背上弑父的罪名,还有哪家诸侯敢收留我?纵使秦国有意与我结好,看我如今没落的样子,不落井下石,已算是仁至义尽了。”说完,申生公子索性趴在地上,痛哭起来。
里克起初还同情申生公子,如今看他懦弱无能,不禁怒发冲冠。他猛地站起身,说到:“太子!你战也不肯,走也不肯,难道真要在此速手就擒吗?”
“除此之外,吾还能如何?”
里克听罢,狠狠地叹了口气,拂袖而去。他从小看着太子长大,知其为人正直宽仁,虽然才能及不上重耳,可与前几代晋侯相比,却是难得一遇的仁主。于是,里克表面中立,暗中却和杜原款来往,希望将太子培养成一代明君。然而,随着太子日渐成熟,缺点也日益显现:他太热衷于周礼,甚至到了迂腐的程度。以至于他对其父亲言听计从,从来不敢有半点违抗。此外,他遇事不善变通,无论好坏,必走到黑才罢休。相比之下,重耳公子更懂得审时度势,该忍时忍,该傻时傻。渐渐地,里克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下注是否正确。直到晋侯十七年,太子奉命率兵征讨东山赤狄,里克才意识到自己真得下错了注。但不论如何,里克真正想要放弃太子,是这一刻才做的决定。
里克回到绛城,决心深居简出,暂不过问公子继嗣之事。直到一个多月后的十二月戊申,曲沃传来申生公子自缢身亡,里克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昏厥过去。这一病着实不轻,直到来年方才好转。
狐偃远远望着东方,似是能看见重耳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