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个子的日本人赤条条地站在门口,他身后的女人倒是将和服裹严实了,他回头看了榻榻米上的女人一眼,说了句谢澹如听不懂的日文,然后举着枪,大步向谢澹如走来。
谢澹如在水师学堂的时候上过一年半的武术课,而男性对枪械的天然喜爱,让他的枪械课成绩也十分不错,此刻看见那日本人拿着一只美产“马牌”1903式手枪,光溜溜地走过来,他倒也不慌,只是觉得画面好笑。
那日本人说了一串什么话,只听屋子里头的女子探出头来,用也并不怎么标准的腔调翻译道:“你是谁派来的,听到了什么?”
谢澹如耸了下肩,摇摇头。他丝毫不紧张的样子似乎是激怒了这个日本人,他举起枪抵在谢澹如额头上,又说了两句话。
“如果,你不说,就……杀了你。”
谢澹如瞄了一眼做翻译工作的日妓,慢条斯理的对她说:“每一件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那日妓还没来得及翻译,只见谢澹如一个晃身,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扭住了那日本人的胳膊,顺势带着他绕了一圈,再用手肘重击他肋下,最后将他手腕一折,一枪都没打出去,他的枪就被谢澹如给缴了。
谢澹如将那只1903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就剩下三颗子弹了,可是你知道吗?我在学校的时候射击成绩很好,这样近的距离,一颗子弹,百发百中呢!”
那日本女人此刻惊慌地从屋子里头跪着爬出来,口中不停的喊着“不要,请,不要。”
谢澹如也不理她,只是学着之前那个日本人将枪抵在他头上的样子,也抵了回去。然后微微翘着嘴角,饶有趣味地看着他打哆嗦的样子,然后右手食指慢慢往回勾,紧接着一声爆响,那个矮胖的日本人,额上就多了一个血洞。
日妓尖叫起来,刺的谢澹如揉了揉耳朵,然后他对着女人飞了个媚眼,反身开始往外跑。
他可不是傻子,在鹭江道杀了个日本人,此时不跑,等下只怕就要出不去了。等到同他一起来的几个人听说出事的时候,他已经到家了。
谢澹如同那日本人无冤无仇,并不晓得他是鹭州的日本商会副会长,他当时之所以动手,完全是因为被枪指了头而引起的反感,加上本来也不喜欢日本人。他从小到大没吃过亏,别人敬他,他就双倍的礼敬,别人若是同他斗狠,那他必然不是吃亏的一方。
他这头大摇大摆地回了家,甚至心安理得地睡了个好叫,可外头的鹭州却是差点翻了天。
第二天上午,昨晚同他一道去鬼混的章延翰因为觉得电话和传口信都不安全,自己开了车到谢家门口,将谢澹如给堵在了被窝里。
他还穿着昨晚的那身衣裳,头发也有点乱,“你老实说,是不是你?”
谢澹如是想要同他装傻的,故而眨了眨眼睛,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什么是不是我,你这话没头没尾,好歹说清楚啊。”
章延翰一副“我还不了解你”的样子,坐到床边上,“你别装,昨晚那个商会副会长是不是你干的?”
谢澹如是打定了主意不说的,因为他太了解章延翰了,这家伙不喝酒嘴巴倒是很严,可以但沾了就,可就是问什么说什么,不问都自己往外倒的人了。要是现在告诉他,说不定哪一天,自己就得被他给卖了。
这件事情闹了七八天,捕房也给不出个交代来,日本领事馆再三施压,说是一定要找到行凶者,本来捕房想抓个倒霉鬼去替死,可那个见过谢澹如的日妓每次都说不是,逼得他们连作假也不行。
章延翰虽然没在谢澹如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但他在心底里头就觉得是他干的,这小子那天什么时候不见的也不知道,反正他不见了,很快,就传来那个日本人的死讯。
他在心里头这样想的,嘴巴里也就是这么说的,一大桌子人喝酒,有人当然的鬼扯的醉话,就有人会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大早,谢家就被日本人给包围了。
昨晚听了章延翰醉话的人,并不是去报告了捕房,而是想到自己有批货被日本人扣住,于是散了酒局就跑到日本商会那边示好,那些日本人一听,;连夜便召集人马,第二天大早,百十来号人,就叫嚣着将谢家大门和堵了。
谢澹如站在二楼的房间里看着大门口,心情有点微妙。
他并不害怕,相反,还出奇的冷静,就连知道事情真相后哭哭啼啼的姜知荷都不曾搅乱他的心绪。
“我不杀他,你当他会放过我吗?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
姜知荷坐在谢澹如的床边上哭,丫头已经给她换了两块帕子了。
“我的儿啊,你也不看看那些日籍民多么恶劣,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万一事情闹大了,军舰又来了,先慌的一定是小皇帝和那帮朝臣,哪有人还能保住你!”
“保不住就一命抵一命,不牵连你和阿爸就好了。”
姜知荷听完这话哭的更大声了,“那是一命抵一命啊!那不是要了我的命啊!”
外头闹了一个多钟头,捕房也来了七八十个人,这一下简直热闹大了,一条街都堵死了。
谢润生在书房里头打了快一个钟头的电话,这会面色难看地来了。
“给你安排了明天的火车,马上去保定!”
姜知荷“啊”了一声,被谢润生一记眼刀,后面的话愣又咽回去了。
“郑小姐怎么办?”
“你这时候到考虑起别人来了?”
谢澹如被问的无言以对,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
“你尽管走,离开鹭州。后面的事情我已经请人筹谋了,那个见过你的日妓以后也不会乱讲话。按理说你走不走都可以,郑家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要求退婚,但你王伯伯说了,眼下大操大办肯定不合适,可不给人家一个明媒正娶也同样不合适。”
谢澹如垂着眼皮,目光落在地毯上的花纹上,他看得出来,他爹是真的动气了,虽然语调神情与平常无异,但他就是知道,他爹生气了。
“你去了也不准闹事,安安分分地给马总司令做参谋官,不要跟在学堂里似得,惹了什么祸事,都找你王伯伯。”
谢澹如抬起眼皮,快速地看了一眼谢润生,然后又做老僧入定状。他还以为他在学堂的事情自己亲爹不知道,敢情只是装不知道罢了。
事发突然,姜知荷只能红着眼圈带着几个丫头给谢澹如收拾行装,中途的时候谢润生来看过一次,看着地上七八只箱子,又将他们数落了一顿。
说是部队里头自然会发军衣,带这么些东西过去,还以为自己是当少爷的?姜知荷听完这话很不情愿,但在谢润生踢翻了两只箱子后,还是开始挑挑拣拣,除贴身衣物外,只带了两身日常穿的,然后偷偷塞了两千块钱到箱子里头,让谢澹如到了保定自己采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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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1月8日,旧历十二月初八,鹭州晚报上等了一则讣告,宣布谢澹如身殁。一时间认识的不认识的,甚至那些只是听说过他的,都纷纷哗然。
要说谢家大少早逝,倒也叫人容易接受,毕竟他是个天生的药罐子,可这谢家二少,前不久才杀了一个日本人,事情尚未平息,怎么人,就没了?
廖婉玗坐在办公室里,看着临下班前才送来的晚报,一时间也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她忽然想不起来了。
讽刺的是,这则讣告一旁还有一篇文章,也不知是报社哪位闲人,将谢澹如身殁之事同前些日子枪杀了日本人的行径做了一番推理,扬言谢二一定是假死。
毕竟,清廷已经顶不住日本人的压力,同意将凶手交给他们处理,此时的谢二,除了“死”就只能死了。
谢润生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气的手抖,他倒不是生气这人妄加揣测,而是生气居然都被他猜中了。
这篇报道会给日方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谢润生一时半会也无法预料,反正他将要做的戏和道具都准备好了,就算对方要开棺验尸,他也是并不害怕的。
谢澹如是什么时候晓得自己“已殁”的呢?是他在由汉口至保定的火车上时,才知道的。
负责来汉口接他的那位周姓小副官年纪不大,一路上却将他的行程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在到顺德站时,因为有地方军队临时检查,他才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派司。
证件上贴着他的照片,写的,却并不是他的名。等到检查的人走净了,列车又缓缓启动之时,他才问道:“谢霄,是我?”
小周也是一愣,仿佛看傻子似得看着谢澹如,“难道不是你?”
谢澹如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是我,是我。”
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地活了二十年,忽然就在这当口,换了个新身份,凭谢澹如灵活的脑袋瓜,自然是想的明白的。
他爹虽然没有同他细说,但杀了一个人日本人也并不是小事,虽然不至于真的要他负责任,但戏总是要做的,他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山野,想着到了保定,要同家里发封电报。
这年月的电报昂贵,两个字就要一块钱,但可比写信快多了。
正想着,列车忽然一个紧急刹车,晃的他差点撞了头。小周起身走出包厢,约莫过了三五分钟,便匆匆忙忙地回来了。
“哥,来了日本兵,说是要找什么人。”
谢澹如听了这话神色一凛,也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