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这一日开了个家庭会议,到场的除谢老爷、大太太和谢澹如外,还有两个姨太太。
姜知荷特意穿了一件大红色的裙子,搭配了一件淡金色的倒八字袖短袄,外头因为天气渐凉,罩了件半长的马甲,瞧着两个姨太太身上分别着的湖色与淡青色衣裳,轻轻哼了一声。
按照祖宗的规矩,衣裳的颜色也不是随意穿的,家中除了正房太太可以穿正红色之外,除非哪位姨太太房里出了极其显贵的儿女。
但,也并不是出了显贵儿女就能穿的,最终,还的是正方太太赏赐给做妾的,她们才能在年节里头穿件红裙子。
所以,姜知荷虽然对谢家这两个姨太太很是讨厌,但这也并不妨碍她,在家中光明正大地显摆着穿红。
想让她赐红?呵呵呵,做梦去吧!
谢澹如的腰伤算是大好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活动自如,只是母亲仍旧禁着他的足,不准他出去。
前几日他偷偷跑出去过一天,跟久违的朋友们好一通胡吃海喝,结果晚上一回来,就见姜知荷鬼气森森地坐在他床上,手里头还拿着一把锋利的铁菜刀,追着他好炖砍,说是他这样不听话,还不如他们母子一块死了干净。
吓得哟!谢澹如一直在家像个豢养牲口似得,除了院子里转悠转悠,就是吃吃喝喝。
小茶几上的柿饼是人昨日送来的,据说是陕西最好的柿饼,他不好说究竟是不是,但确实挺好吃的,跟鹭州自产的味道不大一样。
谢润生一进大客厅,就瞧见儿子毫无坐像地歪在沙发上,手里头拿着昨日旧友特意带回来送给他的柿饼,吃的手上都是,于是他咳嗽了一声,没好眼神地看着谢澹如。
这个儿子在南洋水师学堂上了好几年的学,按说那地方是军事化管理,可他怎么都瞧着这小子那几年不像是去军校学习了,倒像是去了什么地痞流氓的窝点,什么好也没学到。
谢澹如还是很给自己老爹的面子,听见声响就坐直了身子,毕竟他也这么大了,可不想再被亲爹追着揍了。
他有一个要砍死他的亲娘,再来个要打死他的亲爹,他可就真成鹭州第一大笑话了。
谢润生对他的反应还比较满意,正襟危坐,“日子,已经找人看过了,就下个月十八。成完亲,你在家再住一个月,就去保定。”
“……?”
没人问问他的意见吗?要成亲的明明是他吧?
谢澹如用母亲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手,“我觉得不好,哪有刚成亲就让人家守寡的?”
谢润生蹙着眉头看他,“你还是有选择的。”
“真的?”他一听这话,立时就来了精神,探着身子看他爹。
缓慢地点了两下头,谢润生倒也神色平常,“你还可以选择跟我谢家断绝关系,到时候你不爱娶就不娶,不爱去保定也可以留在鹭州。”
这根本就是没得选啊!
谢澹如是富贵乡养大的,因为家里有钱,谢润生的朋友也多,就算是他在南洋水师上学那几年,也没吃到亏。
他可不是傻子,他非常明白自己的一切都是哪里来的,所以,断绝关系是万万不能够的。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人家姑娘都不在乎,他……实在是无所谓啊!
两庄事情一次就痛痛快快地解决了,谢澹如瞧着父亲和母亲神情都还和善,又借着就快要离开鹭州,去保定的由头,想去见见朋友,姜知荷倒也同意了。
他没要司机送,也没叫车,出了谢家大宅就顺着右边的路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是看得出活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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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做教堂之前,这里原本是做什么的,是否有房子,是有人居住,谢澹如没什么印象了,他平日里都是车出车入,根本不会主意路两边都有些什么。
站在红白相间的二层小楼外,他仰头看着礼拜堂二楼尖顶上的红色十字架咋了眨眼。
教堂内的钢琴声与合唱声并不流畅,听得出是还在排练的。谢澹如没有直接从门走进去,他绕了小半圈,在侧面的窗户里,透过开着的一条缝隙,窥了一眼。
年轻的女孩子中间夹杂着两三个年轻的男孩子,他们分阶站了三排,从衣着上看,不乏家庭环境差别巨大的。
谢澹如并没有信仰,兴趣也就不大,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那个原本坐在钢琴前背对着他的人,因为听到了牧师的什么话,转过头来认认真真地聆听,末了思考了一下,又转回去,演奏起来。
她弹奏了七八个小节,然后停下手里的动作,又回过身来看牧师,得到确认后,才同合唱的人又配合着演奏了一遍。
正是因为她,谢澹如迈开的脚步,又停下了。
象牙白的直身旗袍因为坐着也看不出长短,头发也从长发变成只到脖颈间的长短,虽然似乎看起来什么都不一样,但,谢澹如就是知道,这个正在弹琴的人,一定是廖婉玗。
他又走了几步,换了一个窗子向里头看,发现她还带着一只,跟旗袍颜色相近的发箍,那发箍上有朵什么花,这个距离看不太真切。
谢澹如一向是个想到做到的人,他嘴里头哼着奇奇怪怪的调子,绕回到正门去,这回,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现在不是礼拜日,按说并不对外开放,但因为排练赞歌,人很多,屋子封闭起来空气不好,所以才开着窗户和门。这会牧师见进来一个人,倒也并不阻止,只是对着谢澹如微微一笑,将食指放到嘴边,示意他禁声。
谢澹如在成排的木头座椅中找了一个位置,廖婉玗并没有发现他,他也乐得在她不知情的时候观察她。
谢澹如在学校的时候有英文课程,但针对性比较强,所以唱词里的英文并不是完全听得懂。
上帝又不是洋蜡烛,怎么能够照亮呢?他看了看教堂中央那个高高在上的卷发男人,又瞧着他头后面画着的金色光环,似乎也有点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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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澹如是被人叫醒的,毫无疑问,他在舒缓的旋律中,睡着了。
廖婉玗站在他斜前方的过道里,歪着头看正和一个双麻花辫子的女孩讲话,也不知道看见他没有,他揉揉眼睛看着牧师,坐直了身子。
“孩子,你是来寻求上帝帮助的吗?”
谢澹如还懵着呢,听完他的话好一会没反应过来,“不是,我找她。”他抬手指了指背对着他的廖婉玗。
“哦,Miss廖!她可是我们的钢琴伴奏。”
廖婉玗听到她的名字,这才回过头来,见谢澹如醒了,同正在讲话的女孩子又说了两句,这才走过来。
“你怎么就在这睡着了?”
谢澹如还以为她是关心自己,毫不在意地摇摇头,站起身来,“没事,我腰好啦!”
廖婉玗看他一眼,也不做声,推着他往外走,等出了门,才说:“你这样不尊重。”
谢澹如倒是觉得无所谓,他活动了两下脖子,又伸伸胳膊腿,“你信这个啊?”
廖婉玗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瞧着他肩膀后头不知道从哪蹭的灰,抬手拍了两下,“不信。你这从哪蹭的灰。”
谢澹如任她拍,“哦”了一声,“我是从家里跳墙跑出来的。你又不信,来这里做什么?”
“我办公室的一位男同事,她老婆原本是这里的信徒,给唱诗班弹钢琴的。可她就要……生孩子了。我的同事知道我会弹钢琴,央求我过来帮忙。”
说道“生孩子”这三个字的时候,廖婉玗有点紧张,她总觉得这样的话,从她一个未婚姑娘口中说出来不大好,但也想不出别的词替代。
谢澹如叹了口气,走到教堂院子里一处大榕树下,三两下就爬到了一处粗矮的树杈上,“我家也催我生孩子。”
廖婉玗被他的忧愁样逗笑了,“你不是还没定亲?怎么本末倒置了。”
谢澹如垂着眼帘看她,“下个月就结婚,再下个月我就去保定。”
廖婉玗仰着头看他,觉得很累,“你下来说,这样看你累死了。”她弹了半天的琴,乏得很。
“你上来说。”他抬手往鹭州河的方向指了指,“那边,特别美。”
廖婉玗穿的是件牙白色的直身长旗袍,为难地看着谢澹如。她心里面还是有些想要去上面看看,可又觉得一个女孩子,爬树登高实在是不够雅观。
谢澹如以为她犹豫是因为不会爬树,还热心地提供方案,告诉她先踩这里,再踩那里,然后他自己往一旁让了让,将刚才的位置给她空出来。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和袍子下摆,她又往鹭州河那头踮着脚望了望,心一横,按照谢澹如的指导,倒也没肺多大力气,就顺利上去了。
虽然她读过很多古人登高时,兴之所至的诗词,但鹭州没有山,她去过最高的地方也就是自己家的大平台,这会坐在榕树的枝干上看着鹭州河,倒也别有一番景致。
河面被夕阳照耀的波光粼粼,她忽然就想起李硕诗中的一句来,“夕阳满舟楫,但爱微波清。”
谢澹如本就没听过,又因为她几乎是呢喃的,也没听清:“你说什么呢?”
金波闪烁,廖婉玗眯了眯眼,“送王昌龄。”
他在学校的时候,堂课实在很一般,多半是应付考试的,船课因为有趣,成绩倒是很不错。所以,这会就算廖婉玗告诉他名字,他也不知道这首诗具体写了什么,但他耍小聪明,听到送字,就权当是写送别的。
“倒是适合我。”
廖婉玗起初没明白,后来反应过来,“我听说,保定很冷。”
谢澹如在学堂的时候有保定的同窗,那孩子当初调皮,吓唬谢澹如说保定特别冷,外地人去了,耳朵是要冻掉的,于是他也有样学样,将保定的骇人之处,给夸大了一番。
听到下雪时,廖婉玗想象不出来,谢澹如一拍胸脯,“没关系,你是我朋友,等我做了司令,邀请你去看雪。决不让你冻掉耳朵。”
廖婉玗被他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