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之未落(二)(1 / 1)

桑瑜不爱上数学课,所以经常会望着窗外的梧桐树,构思年底的比赛素材。

有次,不幸被数学老师抓包。

老师让桑瑜上去做有理数相加减,桑瑜没有听,自然没有做出来。

放学后,数学老师把桑瑜单独留下。

在空旷的教室里,只有她和老师两个人。

数学老师出了几道习题,可桑瑜怎么也算不出来。

直到后来许许多多个日子都过去,桑瑜都不曾忘记数学老师对她说的那句话。

“桑瑜,你是怎么样考上岭南第一中学的?以你这样的水平,怎么可能是入学前三?”

你是怎么样考上岭南第一中学的。

瞧瞧,多么嘲讽。

以你这样的水平,怎么可能是入学前三?

还有什么,比这样没有理由的质疑更尖酸。

桑瑜强忍着泪水,听着老师讲了一遍又一遍。

她总算发现自己陷入的那个死胡同。

根号二加根号二不是根号四等于二,而是二倍的根二。

灵光好像忽然从脑海乍开。

后面的题目,她做得越来越顺。

数学老师的脸色,也对她好了起来。

今日是周五。

所以没有晚自习。

因此许多同学上完下午的课,就回家了。

桑瑜作为最后一个出教室的人,她将锁紧紧地锁牢。

此时校园已经上了黑,路灯因为没有学生上晚自习,所以很节约成本地没打开。

对于桑瑜两岁就被父母扔在家里独自过夜女孩子来说,夜路并不让人害怕。

车棚里还尚有微弱的灯光,桑瑜的单车在空旷的棚子里格外突兀。

她开完锁后,跳上单车,刚出校园门,就被一辆奥迪车尾随。

桑瑜开始并未发觉自己是被跟着。

直到她猛然停车,后面的车也跟着下来。

她并不害怕黑夜,可不是并不代表她不害怕有心之人。

她的胆子,相对于其他同龄的女孩子来说,算是大的。

车子上的人走下来流里流气地说:“小妹妹,一次多少钱?”

桑瑜因为看过许多书,也知道这个人讲这些话的含义。

她没有理会,而是偷偷将脚踏车将自行车的速度加快。可是再快的速度,又怎么会快得过汽车的速度。

很快,奥迪车与她的速度持平。

猥琐男摇下车窗,“小妹妹,五万包你一个月要不要?”

“不稀罕!”

桑瑜奋力地踩着自行车的脚踏板,男人仍然不肯放过她。

好在前面就是夜市,人口很多。

那个猥琐的奥迪男开不过来,这才悻悻离去。

桑瑜在人群里闭上眼,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回到家里,桑瑜将这些告诉了正在看新闻的父亲。

本以为会得到关心,却被扔下一句,“别瞎想了,快去做作业吧。”

桑瑜回到房间,终于抑制不住哭了起来。

哭过后,她打开手账本上记录的周末作业,认真地写了起来。

这不是桑瑜第一次遭遇这样的状况。

只是那个时候她还小,所以并不知道。

事后她在夜市的书摊上看到一些桃色故事,她才知道自己在三年级的那年,曾被人性骚扰。

如今,她为什么会这样讨厌数学?

分明三年级时,她也代表过班级,参加奥数比赛的。

当年参加奥数比赛的孩子,学校安排他们比一般普通的学生上得课要多。

每个午后,桑瑜都会习惯性地去岭南实验小学门口的小商铺去买一瓶矿泉水。

这天,她来得比往日要早上很多,她很开心地给熟悉的彭大叔打了声招呼。

“小瑜,矿泉水今天卖光了。我让你阿姨去隔壁店再补些过来。”

“这样啊。”

桑瑜的小脸,明显有些失落。

“挺快就能回来的。不如你在屋子里等会儿,外面天热,我给你拿块雪糕。”

八岁大的孩子,哪里会想这样一向熟悉的彭叔叔会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桑瑜看了一下去补课的时间,她走进小卖部的屋内,彭叔叔给了她一块雪糕。她在沙发上坐着,叔叔忽然搂住了她。

“小瑜。”

彭叔叔的声音变得很粗,他的头靠在桑瑜瘦小的肩膀上,两只手,隔着衣服在桑瑜尚未发育的身体抚摸。

桑瑜觉得不舒服。

只是,她不清楚这份不舒服来自于何处。

她用力地想要挣脱,彭叔叔越来越奇怪。

“小瑜。你别乱动。”彭叔叔凑过来,亲她的脸颊,“叔叔一会儿,就给你拿好吃的。”

桑瑜两条腿用力地踢打彭叔叔,此时小卖部的老板娘刘阿姨已经回来。

老远就听她吆喝着:“老彭,大中午的,你拉什么店里的帘子?”

彭叔叔又恢复到以前和蔼的样子。

他伪善地对桑瑜说:“乖乖的,不许乱给阿姨说话。叔叔啊,这就去给你拿好吃的。”

经历了刚刚那样的事情,桑瑜怎么可能继续在店里留着?

她在刘阿姨开门的刹那,拼了命地往家跑。

回到房间,桑瑜偷偷地翻着度娘,越看越觉得自己有可能被强|奸了。

于是丢掉手机,把自己关在浴室,拼命地用水搓洗,那些被小卖部彭叔叔碰过的地方。

那天以后,桑瑜再也没去过数奥的补习,她从选拔赛退出来。

这件事情,深埋在她心底。

她不敢告诉任何人,生怕别人觉得她是那么的肮脏。

直到她后来阅读大量的书籍,才明白那叫违背当事人意愿。

桑瑜的数学越发变得不好起来。

她的父亲,在教育系统有着位高权重的地位。看到自己的孩子如此不争气,尤其某次从桑瑜锁着的写字桌里看到被藏起来的可怜兮兮的分数后,终于爆发。

一次打完桑瑜后,父亲说:“以你这样的分数,不如趁早去职业学校上得了。”

职业学校。

最早在杂志上被描绘的,是那些品性不好、学习不好的孩子才去读的。据说那儿的老师,根本压制不住学生。

桑瑜很害怕。

她不想要念那样的学校。

八岁的她,每晚学习到晚上十一点。

总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她的成绩逐步恢复到过去的年级前十。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多年后桑瑜仍记得那天,班主任王老师来到教室面部表情的沉重。

“同学们,昨日的新闻,你们有没有看?”

“我知道!”坐在前排的赵子敬举手发言,“RI地区发生过大海啸!死了很多人!”

“对。”

王老师示意赵子敬坐下,“我们亚洲的同胞,需要我们的捐款资助。”

“老师。”刘晓举起手,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这就像去年SARS,其他地区资助我们一样吗?”

“刘晓同学说得很好。”王老师赞许地点点头,“这个社会,只要我们人人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今日,我们帮助了他们;他日,若是我们频临困难,也会被他们所帮助。”

在王老师的鼓励下,大家纷纷在爱心箱子里捐出自己的零花钱。

盒子里越塞越满。

王老师欣慰地看着大家,她捧着盒子笑着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哦。”

“市里面让我们以这次海啸写篇作文,选拔优秀的文章拿去做为范本,感召更多的学生献出自己的爱心。”

“请每个同学积极参与。”

回到家以后,父亲正在书房看着报纸,桑瑜凑过去,巨大的版面上都是报道RI海啸的事情。

她的心,忽然变得很难过。

她看到同她般大的孩子,因为海啸失去了家人,因为海啸饿着肚子,她从心底滋长出怜悯。

于是当晚,桑瑜边哭边在作文本上写。

文章的结尾处,她这样说:“我期许将来的某一日,自己能够去RI,去看一看,我们受苦受难的姊妹弟兄。我想要给他们温暖,告诉他们不要悲伤,我们在这儿,我们的心连心。”

桑瑜把作文交给班主任的第二天。

升旗仪式的时候,王老师走到她的位置问道:“那篇文章是你自己写的吗?”

桑瑜点点头。

“数据都很准确,也很感人呢。”

“我有查阅报纸。”

不多会儿,校园广播里传来,“下面,让我们来聆听一下三年级三班的桑瑜——《让世界变成温暖人间》。”

全校师生,都听到了桑瑜写的这篇文章。

王老师在几天后,拿来一张奖状,她说:“桑瑜,我觉得你写作很有天赋。”

天赋么?

桑瑜从不觉得比其他的孩子,自己有什么可以拿的出手的东西。可从老师对她的言语中,桑瑜能感受到,冬日里的炭火,正急剧升温。

她忽而想起,年少的时候母亲经常带她去书店里,有时一待就是一整天。

书店的老板总是轰她们走,嚷嚷着不买就离开。

可是桑瑜隔一日还是站在那儿看书,有时站着站着也并不觉得腿麻身子虚了。

《想象力故事》是桑瑜的母亲送给她的第一本书。

桑瑜那时刚学会写字,就在扉页上记录着自己的名字和感受。

再后来,家里面搬家,她在阁楼发现了林语堂、苏童、曹雪芹等等大家的书籍,如饥似渴地读着这些她未曾瞧过的世界。

“桑瑜,你平日都在看什么书?”

王老师见桑瑜许久没有说话,找了个话题聊了起来。

“鲁巴茅郭老曹。”

“……你……”

桑瑜明显地感受到王老师的吃惊。

可是王老师并没有嘲笑她,而是温和地说:“要是碰见什么读不懂的,可以拿来问老师。”

桑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语文成绩一直班级前三。

在父亲那里得到的经验是——老师一般都喜欢与偏袒学习好的孩子。

桑瑜的母亲因为是家里的独女,自小饱受家里长辈及兄弟之间的宠爱。有了桑瑜以后,在桑家,还是那不可一世的女王。

她不懂得如何照顾孩子。

一言不合,便直接抄家伙把桑瑜打得头破血流。

桑瑜没认识王老师之前,不知道母亲的形象是温柔慈祥的。

在王老师那里,她体会了前所未有的温暖。甚至无数次,那句“妈妈”走到嘴边,快要说了出来。

王老师的办公室里有很多书。

桑瑜念了中学才知道,王老师竟然是岭南作家协会的副主席。

读四年级时,有杂志社邀请王老师写稿子,桑瑜恰好收了班级里的作业送过去。

王老师问:“桑瑜,你有没有兴趣把写作文变成一个个故事?”

桑瑜点点头。

王老师给了她一本很出名的小学生杂志。

“回去读一读。想好写什么故事,写完再拿给我来看一看。”

桑瑜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杂志。

上面的学生都是与她年龄相仿,甚至比她年级还低的小学生写的。

他们写的故事,不恰好是课堂上自己写的作文吗?

桑瑜看到上面的投稿消息,说是需要写自己最尊敬的人。

她想了想,拿起笔,歪歪扭扭地写了起来。

隔了两日,桑瑜连同稿子和杂志一起去办公室,递给了王老师。

王老师看后,笑得合不拢嘴,“桑瑜。你真是把老师都夸上天了,我哪有你写得那样好。”

如何没有。

在我心里,你像妈妈一样。

王老师给桑瑜修改了几个字,“行,你先回教室上课。有消息了后,我再通知你。”

桑瑜点点头。

直到她快将这件事忘记了,桑瑜在下课后被王老师神秘地叫到办公室,她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大大的信封。

“铛铛铛~”王老师双手拿着它,“猜猜看,这是什么?”

桑瑜摇摇头。

“喏。自己拆开看看。”

桑瑜接过大信封,小心翼翼地裁开密封线,最新一期的小学生杂志出现在她的面前。

王老师示意她再仔细看一看,桑瑜翻到目录,“岭南实验小学·四年级三班桑瑜”的名字赫然跃进她的眼眶。

某种不知是不是叫做激动的情绪,在心里油然而生。桑瑜欢喜着,她捏着薄薄的奖状和红色的毛爷爷,对王老师连连道谢。

有了第一次的甜头,就有了第二次甚至更多次。

升入五年级以后,分了班级,王老师就不再是桑瑜的班主任了。

桑瑜哭得稀里哗啦,王老师抱着她,“桑瑜。若是把喜欢当成写作,就一直写下去。直到灵感枯竭的最后一瞬,也要努力地写下去。”

新的语文老师姓李,王老师把桑瑜带到她面前时说:“这个孩子很有天赋,请往后多栽培她。”

实验小学当时刚开始有校刊,李老师问桑瑜,愿不愿意跟着老师一起建立文学社,桑瑜在王老师的鼓励下,答应了李老师的要求。

除了小升初的压力,还有文学社对校刊稿件的审核。

期间大大小小的比赛,全压在了十岁的桑瑜身上。

歌德先生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是桑瑜接触的第一本外国文学著作。

维特的自杀,给了桑瑜强烈的启示。

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事情呢?

她天生被注定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父亲是桑家的长子,传宗接代这样的任务自然落入桑父的肩膀上。

可桑瑜的母亲从小家庭优渥,备受宠爱。怎么会在婆婆劝告拿掉孩子的时候,选择顺从呢?

许多时候,桑瑜总会自私地想,若是母亲当年听祖母的话,没有把她生出来就好了。

那她就不必要这样屈辱地活着,不必承担太多的压力。

在桑家,媳妇想要做上宾之位。要么很有钱,要么生出孙子。

桑瑜的母亲,哪一项都没有占。

所以幼时的桑瑜,偶尔父母工作忙被送到祖母那里时,经常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她在祖母那儿,并不受待见。

祖母尽可能用这世上最恶毒的句子,去羞辱桑瑜。

因为她家里没有钱,最重要的还因为她是个女孩。

桑母因为生桑瑜这个事情,与桑瑜的祖母闹得很僵。

桑父恰好又是十足的愚孝,因此但凡在桑家说祖母祖父半点不好,便会被父亲拳脚相加。

桑瑜的外公前些日子去世了,父母忙着处理外公的事情,没有时间照顾她。

桑瑜又被送到从小抗拒的祖母家。

“小瘪三,又来我家蹭吃蹭喝。记得回去让你爸交你这个月的生活费。”

桑瑜的祖母在过去是地主的女儿,比起她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她上过学,又识得几个字,拿出去说一说,算是个顶骄傲的事情。

可是一个人的学识,并不完全等同于她的品德。

桑瑜的外婆虽然没有念过书,却心存良善。关于十里八街的好名声,都可以传到桑瑜祖母的耳朵里。

外公也是极好的人,他年轻的时候跟着红军打过许多胜仗,一路北上,最后在岭南遇上桑瑜的外婆。

他们在岭南定居,生养了三男一女。

偏偏,心存善念之人并不长命。

桑瑜的祖母,在桑瑜失去外公的时候,还在想着怎么问她要生活费哩。

十岁的桑瑜,总是比同龄的孩子想得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