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晓来梦醒身何处
秋雨糟糟切切,伴着昏黄的灯光和嘶哑的笑声,令人的身影倍觉萧瑟。
刘秀虽然多年来始终都有马三娘朝夕相伴,可听李通说到为了证明他自己的价值和师姐的眼光,去长安求取功名,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初为了有资格踏入阴家大门,而凭窗苦读的旧事。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柔情少女,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嫁做他人之妇?
曾经面对面许下的诺言,是不是已经被刻意遗忘?
“啪!”
抬手朝着自己脑门拍了一巴掌,他努力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当初跟自己许下海誓山盟时,阴丽华刚刚及笄,对一切都懵懵懂懂。而现在,阴丽华已经长大了,看到的风光与当初不同,纵使朱祐和邓奉将话带到,让她知道自己是诈死埋名,她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有家难归的游子,没完没了地去等?!
“文叔老弟是否一样心中有憾难消?!” 醉猫一样李通,立刻注意到了刘秀的怪异举动,挤挤眼睛,小声询问。
“没,没有!” 刘秀断然否认,毫不犹豫。
都过去了,年少时的梦,终究是一个梦。醒来之后,就得面对现实。而在现实当中,自己已经有了三姐。此番偷偷潜回故乡之后,只要告知和哥哥刘縯和马武,就可以正式拜堂成亲,从此相守一生。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明知道刘秀可能在敷衍自己,李通也不戳破,又痴痴地地笑了一会儿,抬手抹了一把脸,继续说道,“如果有,就趁早解决掉。别管什么世人目光,更别管什么礼教说法。虽然会被骂做贪心,但总好过将来追悔莫急。缘份这东西,真的比图谶还要玄妙,只要错过了,往往就是一生!”
“李兄还是说你自己吧!” 刘秀尴尬地笑了笑,举起酒碗与李通对碰。
想不在将来追悔,也得有相应的实力才行。阴家需要一个做大官的女婿为整个家族提供庇护,而自己,这辈子却注定与功名富贵无缘,至于丑奴儿,性子生来绵软,绝不会因为喜欢自己,就跟整个阴家一刀两断。
“你不听,也罢!” 李通以过来人的眼光,迅速洞彻了刘秀心头所想。笑了笑,继续摇头。
刘秀被他笑得心底发虚,干脆假装听不懂,又喝了口酒,大声追问,“李兄刚才说回到故乡之后,师姐人去楼空。你那时既然已经成了朝廷官员,想要查访她去了哪里,难道还不容易么?”
“容易啊,非常容易!”
李通笑了笑,刹那间满脸是泪,“不用查,就能知道。未央宫,她去了未央宫!皇帝下令选良家未婚女子入宫伺候起居,她长得好看,又识文断字,正是地方官员眼里的上上之选!”
“啊!” 刘秀听得心脏一抽,酒水立刻溅满了手背。
未央宫便是大新朝的皇宫,以宫内第一建筑,未央殿而得名。白天皇帝在未央殿处理朝政,听取文武百官的汇报。夜晚,就会宿于未央殿之后的几座寝宫当中,与皇后,贵妃以及婕妤、美人们,共享天伦之乐。
民间女子一入此门,无论能否入得了皇帝的眼,未满四十岁之前,也没机会再出来跟家人团聚。其父母,兄弟、姐妹,以及未婚夫,全都在她双脚迈入宫门的瞬间变成了“外人”,不经皇帝准许,老死无法再相往来。
李通当年满心欢喜地从长安回来,准备迎娶美人归,却得知其师姐被地方官员送进了未央宫,无异于挨了当头一棒。难怪他对大新朝恨入了骨髓,难怪他行事如此乖张!
“你以为李某是因为师姐被皇帝选中,就立刻想要报这夺妻之恨么?”
李通的话忽然传来,字字句句,带着寒冷,“错!大错特错!李某的师姐秀外慧中,即便进了皇宫,也不可能只是个寻常宫女。李某遗憾归遗憾,当初却只盼着师姐能一辈子享尽富贵荣华!“
仿佛唯恐刘秀不信,他指了指自己胸口,大声发誓,“李某可以摸着良心告诉你,此话绝非虚言。否则,让李某早晚不得好死!”
“次元兄言重了,我信,我信你是个正人君子!” 刘秀听得好生心酸,强笑着连连点头。
“而事实,也正如李某所料。师姐入宫第一个月,就被皇后看中,选做“顺常”贴身伺候。第二个月,就被皇上封为“少使”,俸禄四百石。三个月后,被封为经娥,爵比大上造。其父,其兄,也跟着平步青云,都被皇帝封了官职。乡邻们提起他们原家,个个满脸羡慕。”
李通放下酒碗,拍案击节,刹那间,好像又变成了一个旁观者,对自家师姐的成就,眼睛里只有欣赏。(注1:
顺常,少使,经娥,还有后面的婕妤,都是内宫里的女子等级。)
然而,还没等刘秀跟着他一道喝彩,他的声音里却忽然又带上了哭腔,“李某本以为,以师姐的聪慧,即便根基浅了些,有皇后在头上罩着,也定然会一辈子平平安安。谁料,今年初,皇后尸骨未寒,宫内却忽然传出噩耗,我师姐,婕妤原碧,勾结太子谋逆,赐死。其父兄皆腰斩,弃市!”
(注2:弃市,押到闹市上当众处死,遗体供众人观赏,不准收尸。)
“啊!”
刘秀被吓了一大跳,追问的话脱口而出,“她,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勾结太子?还是,还是她不小心得罪了王家某个人,所以惨遭陷害?”
“你问我,我又去问谁!”
李通抬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咬牙切齿,“我就知道,当月,太子临被皇上以谋反罪毒死,太子妃上吊自尽。太子妃的父亲,也就是天下第一图谶大师,嘉新公刘秀也跟着自杀身亡。”
“嘶——” 刘秀听到恐惧处,忍不住用力倒吸冷气。
原本觉得王莽只是对百姓心狠,没想到,此人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狠。而太子临,已经是王莽亲手干掉的第三个儿子。在他之前,还有两个哥哥同样死于非命。
“师姐和嘉新公都死得不明不白,而李某却因祸得福!”
用手抹掉眼睛里的泪水,李通放声狂笑,“大概是皇上觉得嘉新公死后,他再装神弄鬼,找不到恰当的人帮忙,就又忽然把李某给想了起来。转眼间,李某就从五威将军府从事,被提拔成了正三品绣衣御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光想着,李某精通图谶,可以帮着他一块蒙蔽天下百姓,却不知道,图谶这东西,从来不会说谎。你可以用它骗人,就有人可以用它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你骗得越多,被戳破得也越快。别人即便无法明着骂你是个大骗子,暗地里,也会相视以目!”
刘秀终于理解,李通为何被封了高官,却一心要造王莽的反了。对此人同情之余,心里对图谶之说,也多了几分好奇。本着干脆让对方分一下心,暂时忘记悲伤的想法,他举起酒碗,非常认真地求教,“图书和谶书,小弟在太学之时也曾经读过,却只认得上面的字,不解其意。听李兄说来,莫非这东西还真的能揭示天机,预言祸福?而不是牵强附会,为某些有心者张目?”
“此道甚深,但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
李通看了他几眼,故作神秘地摇头。“对外行而言,如看云雾。但是在明白者眼里,也许就是一层细纱。随便一戳,便立刻透亮!”
“请李兄且为小弟解惑!” 刘秀看了看外边的连绵细雨,笑着请求。
“我早就告诉过你,天心,就是民心!”
李通忽然得意了起来,拍案大笑,满脸是泪,“铜马反了,赤眉反了,绿林反了,如今,连我这个绣衣御史,都恨不得立刻揭竿而起。民怨沸腾如此,天意还用再看什么图谶?
即便有麒麟现世,凤舞九天,预兆也都一样,大凶,大凶,大新朝,克日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