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机第一天,拍摄计划就只有柳艳阳听曲儿杀人这一场戏。
B组导演楚枭雄闲来无事,索性便带着自己的摄影师团队蹲守在了片场,来观摩苏文彬和梁卫东的拍摄。
苏文彬他之前有打过交道,确实是个狠厉害的新锐导演,在镜头的调度方面很有一套;
至于梁卫东,则是一位颇有些传奇色彩的摄影师——
他这些年一直混迹在好莱坞,手底下没什么名作,但却号称是“史诗级烂片的救命稻草”、“点屎成金的魔术师”。
梁卫东曾无数次凭一己之力,硬生生将剧情稀烂的电影拍到了水准以上。
以至于很多人看完电影后,对故事无话可说,但却大多会由衷地称赞一句:画面很美。
于是乎,诡异的事情就发生了:
别的摄影师介绍自己的时候,都会挑着最厉害的作品说,以此来抬高自己的身价;
而梁卫东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就喜欢捡着烂片说,以此来证明——看,这么烂的电影在我手底下都能扭转乾坤、取得还算不错的票房,瞧我多牛批!
也正因如此,当梁卫东刚刚进组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林惠美、楚枭雄等资深圈内人都十分惊叹,而许臻则对他提及的电影一无所知。
毕竟,普通人谁闲的没事挑着烂片看啊,找虐吗。
……
打板后,拍摄正式开始,一号摄影机的初始位置在许臻的正后方。
画面中的近景是许臻的后脑勺,远景则是林嘉等一群青楼姑娘。
许臻饰演的柳艳阳这时候刚刚误杀了一个人,因此,这群姑娘既不敢靠近他,又不敢当那个转身逃走的出头鸟,骑虎难下。
一群人只得在包厢的门口挤作一团,低着头瑟瑟发抖。
三五秒后,虚实转化,梁卫东将镜头的焦点从姑娘们身上转移到了柳艳阳的后脑勺上。
而后,他利用铺设在地上的滑轨,稳稳地移动起了摄影机。
梁卫东刚刚还说许臻的外形条件360°无死角,这时候立即就给他来了个180°的弧形运动镜头,从后脑勺一直拍到了正脸。
镜头扫过他干净利落的下颌、绝佳的侧脸轮廓、以及恰到好处的深邃眼窝,若是换做一个“西方人视角下的东方人”,怕不是要被这个镜头丑哭。
许臻饰演的柳艳阳坐在窗边的罗汉塌上,单腿踏着塌沿,身体相当放松。
他低着头,玩弄着手上的青瓷酒杯,声音慵懒地道:“我想听个小曲儿,就这么难吗?”
说话间,他缓缓抬起头来,看向眼前的那群姑娘,问道:“你们是不是因为死了人就害怕了?”
就在他抬头的这一刹那,梁卫东“刷”地将镜头拉近,画面顿时从全景变为了近景。
许臻的目光称不上有多犀利,但抬头的动作伴随着画面的拉近,却让人感受到了相当大的视觉冲击力。
这是柳艳阳在电影中登场的第一个画面。
如此简洁有力的处理方式,让正在一旁围观的楚枭雄不禁暗暗叫了声好。
这一幕值得称赞的不光是镜头的调度,同时还有现场的打光。
楚枭雄身处片场中,能够清楚地看到:梁卫东此时用的布光方式是“恐怖片模式”。
许臻背对着主光源,左侧有一道辅助光,这就导致他左半边脸轮廓清晰,右半边脸光线稍暗。
在这样的打光下,许臻俊秀的面容意外地呈现出了一种阴森感。
再配合着方才的镜头拉近、以及他“悍匪”的身份,画面瞬间让人不寒而栗。
短短不到半分钟的时间,梁卫东就用自己娴熟的技巧征服了《温凉珠》剧组,让众人认可了这位摄影师的实力。
——不愧是苏文彬推荐来的人,果然有些本事。
梁卫东这时候正在专心拍摄,没工夫留意周围人的反应。
不过么,他不用看也知道,刚才这个镜头自己处理得相当不错。
景别、视角、运动、布光、构图……
称不上有多惊艳,但却无不恰到好处。
梁卫东得意地扬起了下巴,心道:瞧好吧,一会儿我还有的是高级技巧要亮出来呢,小心晃瞎了你们这个草台班子的眼球!
不过么,这一幕拍摄得如何,别人都能看得到,惟独身处镜头前的许臻看不到。
他此时专注于表演,完全不关心摄影师是怎么掌镜的。
那也不是他的工作。
——做好表演才是自己应该干的事。
为了演好柳艳阳这个角色,许臻认认真真地写了两个礼拜的人物小传,并且跟编剧邵曼玲女士进行了若干次的沟通。
许臻本以为柳艳阳跟夏雪宜有些类似,两人都是在年幼时遭遇灭门惨案,以至于心里扭曲。
但通过写人物小传,他才发现,这两个人物的区别其实相当大。
最本质的地方在于:夏雪宜年幼时生活相当幸福,因此,当这一切被温老六摧毁时,他才会变得如此极端。
但柳艳阳……
从小身患肺痨,从来就没有幸福过。
九王爷杀了他的爹娘,只是将他从苦苦挣扎的地狱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柳艳阳随心所欲,肆意妄为,看淡生死,唯一的信念就是想要报仇。
如果说夏雪宜的内心世界是扭曲的,那柳艳阳的世界直接就是崩塌的。
他做的很多事情都让人完全无法理解。
故意把自己的行踪暴露给九王爷,故意引他的手下来围杀自己。
似乎连厮杀都不过是在“找乐子”而已。
这是一个既天真又神经质的疯子。
镜头前,许臻饰演的柳艳阳给自己倒了杯茶,问道:“你们谁是头牌?”
其中一个姑娘战战兢兢地从人群中走出,低着头,小声道:“我,我是。”
柳艳阳瞥了她一眼,又重新低下头去,摇头道:“抖什么,我只是想听曲儿,又不是想杀你。”
“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当得了头牌呢?”
说着,他身体放松地向后一靠,摆摆手,道:“罢了,走吧,都走吧。”
这话一出,门口的姑娘们顿时如蒙大赦,一个个作鸟兽散。
唯有一个穿着浅青色罗裙的女孩没有走。
——正是由林嘉饰演的小翠。
柳艳阳瞧见她,饶有兴致地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不走?”
小翠道:“我叫小翠,是新来的,我可以给公子唱小曲儿。”
说着,她走到柳艳阳的对面,给他斟了一杯茶,问道:“公子想听什么?”
柳艳阳微微抬起头来,看着她略显局促,但却并不十分恐惧的模样,莞尔一笑。
“随便吧,你会唱什么就唱什么。”他微笑道。
小翠于是便坐在了柳艳阳的对面,身体明显地僵硬,道:“那我唱了。”
“唱得不好听,公子不要见怪。”
说罢,她清了清嗓子,哼唱道:“爱哭的孩子要睡觉,庄稼再多多不过草……”
柳艳阳刚刚伸向酒杯的手顿时停住。
这是……娘从前哄自己睡觉的时候唱过的歌?
他怔然抬起头来,看向了罗汉塌对面的女孩,眼中满是讶然。
……
这一刻,场边的摄影师梁卫东本打算炫个技,用推拉变焦来增强一下画面的张力。
然而当场中的表演真的进行到这一刻的时候,梁卫东却犹豫了。
——要变焦吗?
这个画面本身就已经很完美了啊!
歌声起,原本慵懒闲适的柳艳阳下意识地紧绷了身体,而先前手足无措的小翠则放松了下来,变得不那么紧张。
一紧一松、一张一弛,节奏把握得恰到好处,画面张力十足。
这时候如果再来个推拉变焦,会不会显得画蛇添足?
就这么一瞬间的犹豫,梁卫东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时机,想变焦也不能变了,只得暂且作罢。
……
“哐啷啷……”
几秒钟后,屋外忽而传来了一阵桌椅板凳被踢倒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很多人正朝这边走来。
小翠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停止了唱歌。
正在专心听曲儿的柳艳阳眼中闪过一抹遗憾之色,道:“怎么不唱了?”
小翠指了指外面,惊疑不定地道:“外面……”
柳艳阳摇了摇头,道:“外面你不要管。”
说着,他随手抄起卧榻上的一块红色方巾,盖在了小翠的头上,柔声道:“这样就不害怕了吧?你继续唱。”
这一刻,本打算扛起摄像机、来一个仰角特写的梁卫东再次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啊……
盖帕子的这一幕,好美!
柳艳阳的这个动作明显是花心思练过了,两手各抓住一角,手腕一抖,盖在了小翠的头上,动作既轻柔又优雅;
而就在红帕子的四角飘飘摇摇落下的一瞬间,小翠惊讶地抬起了头来,脸上瞬间泛起了两朵娇羞的红晕。
这一幕能错过吗?
绝对不能啊!
宁可事后再去补拍仰角的画面,也不能在这时候移动摄影机!
“爱哭的孩子要睡觉,庄稼再多多不过草……”
片刻后,歌声在帕子底下重新响起。
柳艳阳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
他极其放松地向后一靠,手上捻起了一颗花生米。
而后,“啪”地一声,用手指将花生米弹了出去。
梁卫东本打算给弹花生米的手来一个特写,然而,柳艳阳此时的表情却相当精彩。
他眼中的凛然之色随着屈指而蓄势,又随着花生米的弹出而迸发。
但在这一瞬间之后,神情又立即恢复了平静,仿佛刚刚用这粒花生米夺走一条性命的人不是他似的。
窗外,一颗花生米一条命;
窗内,俊秀的公子安然坐于塌上,盖着红盖头的女孩在他的身边唱着婉转的小曲儿。
三粒花生米弹出之后,梁卫东本想再重新找机会切手部特写,然而这时,他却发现,柳艳阳的眼角流出了一串晶莹的泪珠。
他面上的表情依旧是慵懒闲适的,嘴角也仍旧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然而,在小翠的歌声中,他的泪水就是寂静无声地留了下来,眼中的神情渐渐迷茫,似乎是想到了许多事。
梁卫东彻底不舍得将镜头移开了。
……
此时,场边。
楚枭雄和他的搭档摄影师正看着监视器上的画面。
摄影师眼看画面半天没动,忍不住小声嘟囔道:“不是说是镜头调度大师吗?”
“除了一开头,他连焦距都没调过。”
“这跟咱们平时拍戏有啥区别,不都是找个固定位置怼脸拍吗?”
楚枭雄低声道:“你懂什么,人家这叫返璞归真。”
“没听说过一句话吗?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懂不?”
摄影师疑惑地道:“哦,是这个意思吗?”